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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演员主演《南京》后饱受压力

  银幕上,他挣扎于战争的杀戮,银幕下,他怀着忐忑与难安,竭力守着自己的底线,保护家人不被纷扰的伤害。角川和中泉,两个隔着几十年历史的日本年轻人,怀着部分相似的心情来到中国,都经历了内心的挣扎和煎熬。

  拉开红色丝绒幕帘的一角,中泉英雄痴痴地望着大银幕上的自己:身穿士兵服装的角川正雄,放走了本该由他执行死刑的人后,喃喃自语“活着比死亡更艰难”。角川跪在南京城外开着鲜花的原野上,举起对准自己的脑袋。枪声响过,他从山坡上滚落,脸朝下躺在春天茂盛的草丛中,一动不动。

  这是电影《南京!南京!》在中国巡回宣传的第一站,地点是杭州。中泉英雄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到自己的演出。此前,他只在一次内部的试映上看过这部他参与了10个月的电影。出乎意料的是,导演陆川居然剪掉了众多中国主演的戏份,日本人角川成了《南京!南京!》中最重要的线索人物。

  中泉拽着幕帘,情绪好像又回到拍摄时,沉重、焦虑、紧张。陆川的助理黄犁注意到,中泉的眼睛里“有一点湿”。

  10分钟后,中泉和陆川,以及其他中国主演一起站到台上。这本该是中泉人生中最激动的一幕之一:他第一次作为主演出席如此盛大的首映式,观众席上坐着近千名观众。接受献花后的环节,是回答现场观众的提问。

  一个年轻男子问中泉,作为一个日本人,你演几十年前的侵华日军,你有什么感受?话音刚落,观众席上响起一片掌声和暴笑。随即有人用中文高喊“八格”、“日本帝国主义”。

  中泉听不懂“日本帝国主义”,但能听懂中文“八格”。他举着话筒的右手一直按在唇上,沉吟,然后微笑,微微鞠躬,用中文说“谢谢”。陆川过来圆场:“在剧组有近100个日本演员从东京过来,和我们一起呆了10个月,这就是进步,如果换了是我,我都不会去日本拍这样的电影。请大家把掌声给勇敢的日本演员。”

  回到后台,中泉再也崩不住了,嚎啕大哭,翻译不停地把大家的劝慰翻译给他听,他只是痛哭不语,眼神充满了忧郁。3年前,正是这种忧郁的眼神,使得陆川决定选择并不太有名的中泉,来出演电影中面对残酷战争仍保有人性善良、因而陷入巨大内心矛盾的日本兵角川。

  剧本早就送给一些日本知名演员,但对方均委婉地以档期或者别的原因拒绝了。“要演一个坏的日本人形象,而且涉及和历史,有些人也许在心里难以接受。”在杭州遭遇尴尬后,剧组有些人为中泉不平,“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呢,难道要中泉代替一亿多日本人来向中国人道歉吗?他只是一个演员啊!”参与演出的中国女演员姚笛也在博客里呼吁大家尊重日本演员,并盛赞他们在拍摄时认真的工作态度。

  中泉在日本看了陆川的代表作《可可西里》,觉得“镜头很美,很冷酷”。陆川试图说服中泉:“虽然是日本禁忌的题材,但我想描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理。”更重要的是,这对中泉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25岁进入影视圈,5年内才拍了一次电视剧,仅仅做了两集客串。一度想放弃演员的梦想,“做回普通人”。

  在《日本演员大名录》里,中泉的特长是做蛋糕和写书法。在东京追求电影梦想的同时,他寄居在蛋糕店、居酒屋这样的地方,因为在打工的同时还能解决晚饭。“都是做士多啤梨蛋糕那种东西,虽然现在已经很少做,但我相信我都会比一般男生做得好。”中泉说。

  现在有一个机会能成为主角,为什么不抓住呢?中泉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中国。喜欢阅读的他,在行李里塞着几本日文小说,包括一本《海边的卡夫卡》。

  在天津,剧组在废弃的化工厂拍摄巷战。现场制造了大量的浓烟,很脏,像真正的战场。剧组工作人员都戴着口罩工作,但是演员不能戴。和艰苦的条件比起来,中泉更在意角川、伊田这些日本兵的故事是否真实——现在,中泉绝口不谈对这段历史的看法,但在拍摄时,他的的确确认真研究过史料——陆川答应过日本演员:有关历史的任何疑问,都可以问,都可以表达意见,如果有日本人不相信的情节,可以不用演。

  杀人竞赛、,这些情节最先引起了中泉的疑惑。中方副导演赵一穗说:“他不相信自己的先辈会如此残忍。我们找来历史照片,找来各种回忆录给日本演员看。”但拍摄的时候,中泉还是不能进入角色。有一场关于的戏,中泉和其他日本演员,都不敢把手放到裸替的身上。陆川说,如果你们不去演,这些女孩子就得一直裸着。然后陆川告诉他们应该把手放到哪里。导演一喊停,日本演员马上从旁边拿来衣服替裸替披上,深深鞠躬。

  中泉记得,原本有一场戏是关于的,角川和同伴站在城门上,看到成群被赶到江边待杀的中国人,一个同伴问角川有什么感觉,按照剧本设计,他该回答“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我不认识他们”。“导演说这句对白是有历史依据的,当时有很多日本士兵觉得中国人就好像牲畜一样。但是我觉得角川不会这样说,所以导演最终取消了这场戏。”

  每天拍戏前,导演跟每个演员讲角色,聊剧本,把大家带进历史环境中。中泉渐渐感受到了自己和角色的共鸣:“角川第一次来到中国的战场,我第一次来中国拍电影,都对这个国家感到陌生,心里有不安,有恐惧。”

  剧组去长春拍戏,天气很冷,还下着雪。中泉每天很早起床准备,有时候一天都没有戏,就在车里等待一天。最初的档期是4个月,后来延长到10个月。第一次出国拍摄的中泉,在中国没有朋友,只好用喝酒、泡澡来排遣寂寞。“在日本,男人和男人最好的关系,就是在洗澡时相对,什么话都可以说。”

  电影里缺少反映日本士兵生活的场景,中泉和横山向陆川推荐他们最喜欢的节目——洗澡。于是,观众看到了善良的角川帮杀人不眨眼的军官伊田搓背的一场戏。两个人轻松地聊着天,“真想吃日本的火锅啊。”“想吃山药,妈妈做的最好吃。”在戏外,中泉告诉朋友,在天津的日本餐厅吃到山药,发现味道和东京的一样。

  有一次,拍伊田杀死唐小妹后几个日本兵在街上走的镜头。中泉回忆,现场气氛很压抑,拍到第三条的时候,日本演员小黑突然喊出一句剧本上没有的台词“我想回日本”。当时,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伊田的扮演者木幡龙冲过去,重重给了小黑一拳。中泉回忆自己“有点吃惊,心里不是滋味,低下头继续走”。那天晚上,几个演员一起出去喝酒,“都想家了”。

  中泉第一次看完成片,蜷缩在角落里哭了很久,他想起陆川在片场对他说的“角川的视线,就是观众的视线”。在电影里,角川的话不多,这点很像中泉,寡言少语。

  “中泉是那种特别内敛的、敏感的人。”黄犁说。拍戏间隙,总是能看到中泉捧着小说,静静地看书,或者静静地默戏。

  他喜欢中国导演张艺谋,也喜欢李安和侯孝贤。尤其是侯孝贤那些反映家庭生活的电影,会让他想起“和家人在一起,在家乡爱媛的时光”。在拍戏间隙,他有时会通过网络视频和家人聊天。如果《南京!南京!》能在日本上演,中泉希望家人能看到他的演出。但眼下,他恨不能把所有家人都藏起来,不要让家人感受到因为他演“日本鬼子”带来的压力。

  随着《南京!南京!》在中国热映,日本朝日新闻、NHK电视台以及很多媒体都报道了这部视角独特的电影,比较客观的报道说电影里的日本演员遭遇了苦恼;那些反对立场的报道则直接以《决定了当日本鬼子人生的日本演员》为题来报道他。中泉的照片登上了日本很多报纸,但大多选择了他在电影海报前闭着眼的一张——其实是抓拍到了他眨眼的一瞬间,但看起来就像是在说“我后悔演了日本鬼子”。

  网站上的言论更负面一些。有人干脆说,“最好别回日本了,家人也叫到中国去吧,回国太危险了”。经常在中国电视剧中演出日本军人的演员矢野浩二,2007年回日本时遭到殴打,这很让人为中泉的安全担心。出演伊田的木幡龙已经把妻子和家人接到中国,而中泉的家人还在日本。

  他谨慎地拜托导演,不要在宣传中提及他的家人,哪怕这种宣传能够给他本人带来更高的知名度。有一些推托不掉的采访,也由工作人员代为书面回答。他拒绝回答任何有关如何看待历史、以及有关“赎罪心理”的问题,标准回答是:“我是一个演员,我觉得战争是愚昧的。”

  怜惜他的工作人员说,中泉真的是演员中少有的异类,虽然已经30多岁了,但还很单纯,喜欢追求内心的平静。现在,中泉有了很多中国影迷,他们在网上为中泉设立了中文贴吧,为他写诗,要“深深铭记,这份飘洋过海的缘”。

  如果有人和中泉开玩笑,说他如今有女粉丝了,中泉会脸红,会害羞。在沈阳,一个影迷送给他一盒寿司,让中泉大为感动,他要求工作人员去找到这位观众,然后主动与之合影。他细心地记下中国观众送给他的礼物:“在广州,送我亚运会吉祥物,在芜湖,送我砚台,在成都,送给我和平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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