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我对世界有话要说
徐小斌(图源于网络)
徐小斌,当代作家,国家一级编剧。生于,自幼习画,自1981年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遗梦》、《德龄公主》、《双鱼星座》等。《徐小斌文集》五卷本于1998年由华艺出版社出版。《徐小斌小说精荟》八卷本于2012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在美国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均有藏书。曾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全国首届、三届女性文学、第八届全国图书,第二届华语文学小说首,2016年获英国笔会翻学。代表作《羽蛇》由世界著名出版社SimonSchuster买断并译为英文版在全球发行,并成为首次列入该出版社AtriaBooks国际出版计划的中国作品。有部分作品译成英、意、日、西班牙、葡萄牙、韩国、挪威、巴西、希腊等十余国文字,在海外发行。
我对世界有话要说,可惜,这没有几位真正的聆听者。于是只好用笔说。
十七岁,我曾经野心勃勃地试图写一个长篇,叫做《雏鹰奋翮》,写一个女孩凌小虹和一个男孩任宇的故事,写得非常投入,写了大约有将近十万字,写不下去了。多年之后我重看这篇小说,真是奇怪我当时怎么竟会有这样的耐心,写出这样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出身于高级知识家庭的凌小虹与出身于干部家庭的任宇,有一种非常也非常特殊的感情。由于出身的不同,在那个年代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误会。小虹的父亲被后,她生活无着,被赶出自己的房子,到过去保姆住的地方蛰伏,却遭到义的。性格刚烈的她在中杀了义,只身潜逃。任宇寻找未果,痛彻心肺。后来任宇与几个好友一起囚渡红河,到越南参加抗美援越,遇到了一个酷似小虹的女子。写到这里,我不知如何往下写了,就停了笔。这达子片叶纸,在交通大学院里的小伙伴中间传来传去。每个人见了我都会问:后来他们俩怎么样了?
多年之后曾经的好友、总策划杨东平把《雏鹰奋翮》作为中的地下作品写入了他的一本书里。
真正的写作其实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
怪得很,也许因为那时是全民文学热,学财经的学生照样对文学爱得一塌糊涂,并且常不自觉地用一种文学品位与标准来衡量人。大学二年级,开了一门基础课叫做“汉语写作”,由一位新调来的青年老师讲授。这老师因为在当时的报刊上发表过几篇颇有影响的评论,颇心高气傲。头一次上课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让我们每人写一篇命题作文,题目叫《暑假》。结果,全班四十人他只给我一人得了优。我写的是杭州孤山放鹤亭,有关梅妻鹤子的故事,只有千余字,只是选了一个特殊的角度。(后来此文全文发表在《日报》上)
他的评语写道:“文章有才气,虚实相宜,亦真亦幻……白石老人‘似与不似之间或可解’……”此事在我们学校轰动一时。后来那老师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写小说?你是个潜在的作家。”事隔不久,汉语教研组一位姓杜的老师找到我,向我索要一篇小说。这位杜老师“”前曾做过《人民文学》的编辑。我拿了一篇四千字的习作给他,事后再不敢问起。谁知这篇习作后来竟登上了《文学》1981年第2期新人新作栏的头条,还配了很精美的插图。我惊喜之余又写了第二个短篇《请收下这束鲜花》,投给我当时最喜爱的刊物《十月》。小说情节很简单,写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爱上了一个青年医生,后来医生得了绝症,在弥留之际,小女孩冒着大雨赶去看他,那医生却早已不认识她了。完全写小女孩的内心秘密,无疑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是独特的。这篇小说后来获得了《十月》首届文学。记得发大会那天,《十月》当时的主编苏予特别向大家介绍了我——获作家中最年轻的一位,周围坐的都是当时的文学大家们,对我说了些鼓励的话,令我诚惶诚恐——从此,便穿上红舞鞋,再也脱不下来了。
八十年代我的经历充满了戏剧性,其中之一便是与《收获》的相遇。1983年我写了生平第一个中篇《河两岸是生命之树》,那时,对外的大门刚刚开了一道缝,正因如此,门外的景色看起来如此新鲜。我被一种写作的啮咬住,它使我整天处于一种癫狂状态,我每天都和小说人物生活在一起,忘了我属于他们还是他们属于我,写到动情处,趴在桌上大哭一场,此小说应当是我情感最投入的一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有读者在问:“这本书在哪里有卖?”
《河两岸是生命之树》是圣经中的一句话,全句为“河两岸均有生命之树,所产果实十有二种,月月结果,其叶可治万邦之疾”。——在一个伤痕、寻根的年代,也算是有点特别了。
在璞的鼓励下,我把此小说作为自然来稿寄给了收获,竟然在一周之内就得到了请我去上海改稿的电报。最有趣的是郭卓老师手持《收获》为接头暗号在车站接我,上了编辑部的木楼梯她就边走边喊:“接来了,是女的!”——后来她告诉我因为我的名字编辑部产生了歧义。后来就是李小林老师把我约到武康她家里谈小说。当时小林老师对小说人物关系的分析深深打动了我——一个无名作者竟得到如此认真的对待,固执如我,也不能不彻底折服。那一天的大事是见到了巴金。当时巴老从一个房间慢慢另一个房间,我看着他和蔼的笑容,尽管内心充满崇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连一句通常的问候也说不出来——不知为什么那时我觉得凡心里的话表达出来就会变味儿——我的心理年龄始终缺乏一个成长期,人情事故方面基本是白纸一张,笨蛋一个。
此中篇发在了83年第五期《收获》的头条,并选入了收获丛书,那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
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许多人为它一鞠之泪,许多人把自己的经历细细地告诉我,甚至是秘密和隐私。我相信那句话了:“只有出自内心的,才能真正进入内心。”
1985年发表《对一个患者的调查》。那时常有些古怪的念头缠绕着我——我常常惊诧于人类的甲胄或日色。人类把自己包裹得那么严,以致于许许多多的人活了一生,并没有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渐渐地,连本来面目也忘却了。甲胄与人合为一体,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我们大概早已忘了我们的第一句,第一次的认同,第一句言不由衷的赞美……大约当时还着实为此气恼过,后来终于明白:在适者的前提下,任何都要学会自己,或日:学会伪装和自欺。在某种意义上,人类为自己涂上的色有如鲼鲸鱼的花纹或杜鹃的腹语术。
人要做自身的主人谈何容易?!
然而,总有些人要反其道而行之,我笔下的女孩景焕便不愿认同那条既定的轨迹,她拼命想,她想获得常轨之外的尝试,的结果是落入冰河。——然而给了她补偿。就在她了冰河的瞬间,她看见了弧光——那象征全部生命意义的美丽和辉煌。
真正的人类的创造力产生于痛苦和偏差的刹那。那是另一种人生。
而大多数人则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着,周而复始地在一条既定的轨迹上兜圈子,很安全,但无趣,且无意义。
智利有位学者曾说:“落后和不发达不仅仅是一堆能勾勒出社会经济图画的统计指数,也是一种心理状态。”这句话说得很深刻。
《对一个病患者的调查》,是我生平第一次与电影界合作。现在想起,在当时拍这样的电影,也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
打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些奇思异想:走进水果店我会想起夏娃的苹果,想起那株挂满了苹果的智慧之树,想起首先吞吃禁果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徜徉在月夜的海滩,我会想象有一个手持星形水晶的马头鱼尾怪兽正在大海里慢慢升起;走进博物馆,我会突然感到那所有的雕像都一下子变得透明,像蜡烛一样在一座空荡荡的石头房子里燃烧……“的竖琴弹出牛顿数字,无解的回旋星体把我们搞昏,由于我们的想象的湖水,塞壬的歌声才使我们头晕”(美,威尔伯)。我想,早期支撑我创作的正是我对于缪斯的迷恋和这种神秘的的晕眩。
1987年写第一部长篇《海火》,过了两年才出版。二十年后再版,沈浩波说,这小说一点没过时啊。可是在当时,确实是被忽略的。
我写:“历史,就是因照了太多人的面孔而发疯的一面镜子。”我写了当时的历史:的背景下年轻人的生活。一个美丽的女孩,同时却又妖冶、、,一个不美的女孩,同时却又、善良、天真;从表面上看,天真未凿与洞察人生,善良与工于心计构成她们友谊的基础,但真的如此吗?因为最后的结局,恰恰是前者的手腕并未切断后者与爱人之间的情愫,而前者却因为后者之故永远地失去了自己倾心的恋人。究竟孰善孰恶?应当承认“恶”由于它的真实而具有一种魅力;而善良、天真等等这些字眼却从来苍白无力、令人怀疑。起码,这些字眼是无法的,也正因如此,美丽与不美的女孩正好构成了一个人的两种形态:外显与内隐,显性行为与潜在本性——所以,在小说最后的女主人公所做的梦中,两个女孩祼身在大海中相遇,不美的女孩问:你到底是谁?美丽的女孩回答:我是你的幻影,是从你心灵里越狱潜逃的囚徒。
上世纪整个九十年代我对写作的热情近于疯狂。一口气写了很多的小说。
譬如很多人说看不懂的《迷幻花园》: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两个女孩在苏联专家设计的平房前聊天。一个女孩掏出三张纸牌问另一个女孩,从此她们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那三张不同颜色的纸牌分别代表生命、青春和灵魂。
这听起来似乎十分荒诞,但却有着一种令悸的真实。人生并非希腊里的两头蛇可以向任一方向前进,有取必有舍,重要的是:你到底要什么?
这其实是个寓言:选择是的,特别是对于女人。如果你想要青春永驻,美丽如花,你的生命就只能剩下十年,那么你是不是愿意用生命来换取青春呢?还有灵魂,如果你依然活着依然美丽,却因了失去灵魂而像个僵死的木乃依,你愿意吗?或者是,你活着并且灵魂高洁,然而身体和容貌都衰老丑陋,你能够吗?!
人生只有两件事是真实的,一个是选择,一个是死亡。社会越进步,人类面临的各种选择契机就越多。萨特说,人的终身是想亲耳聆听自己的词,这样他最终能知道他是什么,但是知道和是这两个词是不相容的,所以这又是个悖论。人生选择的概率中充满悖论。
选择的还在于人生其实无法选择。往往是,人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支配着命运。就像《迷幻花园》中那条凶险而又充满的小,那神秘的古铜色的月亮,那宿命式的牌,——那是芬中的产物,芬被它们推向自己的命运,毫无准备,猝不及防。
更加可悲的是女性在选择中有着双重困境,因为她的命运还需要借助男性的选择。父权制给女性的被动品格由女性自身得以发展,女性的才华往往被描述为被男性的“注入”或者由男性“塑造”,而不是来源于和女性缪斯的感往。芬的“”和“模拟生殖器”便充分了这一点。芬和怡穷其一生变幻缠绕一个绝对的男性,到头来才发现维系她们一生命运的原来只是个“蓝田猿人”式的“活化石”。那么,如果再给她们一次选择的机会呢?答案已经有了:她们依然会错。她们依然会掉进人生悖论的之中。那是一次小女孩的纸牌游戏,这游戏的妙处就在于:选择的结果永远是错。
譬如《银盾》:一个少女忽然发现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她怀疑那女人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于是她探究、她寻找,在幻境中,她看到那女人在村口的戏场唱戏,戏文给了她,十四年前的一场在她眼前复现,而藏在银盾背后的那张脸却始终未露真面;
再如《黑瀑》:一个老人临终前走进一座深山,在半山腰的小卖部里见到一位和她的男人,老人越过界牌走入险境,为他“导游”的是一只大黑蝴蝶,老人走到山顶却一无所见,在濒死的幻境中才见到了奇景,而几天之后,见到从山顶溪流飘下来的老人的拐杖,杖心里却藏着一束女人的黑发;
又如《蓝毗尼城》与《密钥的故事》:
一个男人偶然来到一处刚刚被泥石流的风景点,却遇到一个奇异的女人,女人把他领到一座奇异的城池里去寻找食物,男人犯了城规,女人在他的背上刺下了一副刺青以示,而若干年后,一位考古学家发现这副刺青竟是消失多年的释迦牟尼的诞生地蓝毗尼城,而遥远的蓝毗尼曾经有着清香碧蓝的湖,艳丽夺人的花,和亭亭如盖的娑萝树《蓝毗尼城》。
另一个男人多年来一直向往着一个童年梦中的女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一本书,书中藏着寻找宝藏的密钥,就是在他寻找宝藏的过程中。无意间却发现了一个岩洞里有一幅珍奇的岩画,画的恰恰是他不能释怀的女人。然而,他被告知那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位黑人王子,最后让他的幻境彻底粉碎的是:那本关于密钥的书竟是一位三流作家的胡编乱造之作(来自邻家女孩的提示),于是他的一切努力和发现都变成了一场滑稽游戏《密钥的故事》。
人生就是一场最后注定要彻底幻灭的游戏。
那无际的原始海洋,那些眼睛生在背上,嘴巴长在肚子上的三叶虫,那些腕足类、腹足类的动物,那些珊瑚、海百合和鹦鹉螺,那奥陶纪出现的最早的鱼……直到在灵长动物中有一支,深得日月精华造化之功,成为之灵的人——人类的演化经过了多么多么漫长的岁月!那时的人曾是自然的宠儿,和天空大地流水,和鸟兽森林花朵没什么两样。人可以在水中游,天上飞,陆上迅跑,可以和天地对话和神秘的感情交流。然而人向自然界得太多了,人类的每一进步都意味着自然界“报酬递减”规律的实现,人终于了自然也被自然所离弃,人类再也听不懂自然界那些神秘的对话了,只有极少数被人们称为具有功能的人还保留着一些自然人的习性。人类最终将自然也自身——蓝毗尼城那美丽的香湖和娑萝树,正是被人类各种各样的了。
于是人类试图在注定的航程中演出一次充满荡魂慑魄的美感的古希腊式悲剧。这样类似英雄的悲剧曾经有过,那是在人类的青少年时代。然而当人类的年轮已进入中年的怪圈,人类的智慧已足够以假乱真的时候,复制品可以比真品更像真的。一切都在计算机和数字的之下,一切都可以编进程序输入磁盘,一切都可以“做”出来,包括爱。在一个连爱都可以做出来的时代人们不再奢望爱情了。爱情这个字眼太古老了,以至人们一想起它一接触它就苍老得要命,现代人羞于谈爱但可以。一个三流作家的智力足可以为一个孤独者设置一个陷阱。密钥的故事正是关于高保真的最好的诠解。即使“主”本人也无救的人类。于是孤独者在寻求宝藏过程中所作出的种种努力,以及他的心灵探险和破译密码的智慧,全部成为一场无聊游戏中的无用劳动。
中篇小说《缅甸玉》写的是人生的游戏规则。
生活中有一个极大的悖论:谁也不可能不通过越界来尝试界限之外的事,而一旦越界,便违反了游戏规则,并且永远不可能真正回到原生态之中。
在这个无序的、具有无限多样性的之中,存在着一种制约。那是之神的约定,是造人时便渗透于人的细胞血液乃至骨胳中的一种,这种神秘的约定或曾被人类屡拭不爽。后来有一位智者把它叫做游戏规则。
于是世界有了角逐商业角逐学术角逐……一切智力的角逐都离不开规则,如同录一样:是这样说的。但是,仅仅如此简单倒好了,问题是:即使说的句句是真理,那么每个真理的背后也都潜藏着。譬如有甲乙丙三人来做一个以气球为目标的掷镖游戏,参加游戏者每位各执一汽球,谁的汽球最后保持完好即获胜。参赛者每一轮都以抽签决定游戏的掷镖顺序,然后依次投掷一支飞镖,他们对于各自的投掷技巧全部心中有数:甲的命中率是80%,乙和丙则分别是60%和40%。那么每位参赛者究竟采取什么策略来取胜呢?答案很明显。每位参赛者都得把目标对准较强对手的汽球,因为一旦打败了强者,他面对的也就是较弱的对手了。然而,如果三位参赛者全都采取同一策略,那么他们会得到与掷镖技巧相反的结果!概率计算显示:丙这个最差的参赛者获胜的机会最大(37%),而甲这位最佳选手获胜的机会却最低(30%)。乙获胜的机会也只有33%。
问题出在何处?问题就在于甲和乙互相拼斗时,丙几乎不受任何。由于甲乙双方他们的策略,而使丙增强了他的能力。
毫无疑问,汽球之战与经济的竞争十分相似。于是美国经济学家阿罗经过论证得出了一个性的结论:任何想象得出的选举制度可能产生出不的结果,有时为了选上你想选的议员,你必须投他的的票。——这悖论便是一个的游戏规则。
当然,我的小说与毫无关系。我的小说讲的是两个女人的游戏:二十年前,缅甸女人阿韵用低价(违反规则)买走佤寨的一件上等石货,二十年后,佤族女人三梅想追回这件石货,但阿韵已经把它加工成了一件精美绝伦的玉器。三梅自然不敢拿走(怕违反规则)。阿韵于是还给佤寨另一件石货(按照规则),但是最后打开石货才知道此石并非真正的翡翠。(石货只有打开才知,而一旦打开石便无法复原,又是悖论)表面上看,以一石易一石,不过是以一种偶然换取另一种偶然,无一不存在着风险,这应当符合商界的游戏规则。于是缅甸女人阿韵无可。
但是还有深层的规则:偶然里面往往隐藏着必然。这必然是不可知的。它正是人类在童年游戏中创造的。阿韵与三梅的游戏正是那古老游戏的延续。这一回合也许是阿韵赢了,但是游戏还在继续下去。
最后的胜者本不存在——这也是游戏规则。
《的阳光》其实是个很重要的篇什,然而可能正如某个朋友所说,此篇应当二十年后再发表。它写了一个小女孩在初期,被一种猩红色的死亡气息裹胁的另类故事,它的亦真亦幻太生不逢时了,但它始终是我最心爱的小说之一。
写《双鱼星座》的时候,我内心的痛苦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中,我第一次自觉地写了逃离的对象——那就是这个世界,这个菲勒斯中心的世界。女主人公卜零在男权社会、和性的三重挤压下,在现实中奄奄一息无法,她逃离在梦中。在梦中,她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极度冷静不动声色地了三个男人——、和性的代码,从梦中醒来之后,她(或曰逃往)她认同的空间:佤寨。卜零也在经历了一次致命的爱情之后获得了完全的成熟,一个完全成熟的女人是埋藏在男性世界中的定时,是摧毁男性世界的极为的敌人,我在一篇创作谈里写道:……父权制给女性的被动品格由女性自身得以发展,女性的才华往往被描述为被男性“注入”或者由男性“塑造”,而不是来源于和女性缪斯的感往。……除非将来有一天,创世纪的被彻底,女性或许会完成父权制选择的某种。正如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胆大包天的预言:下一个也许将是一个女性。
这篇创作谈当时被一些家认为是中国女性主义写作的一个宣言。《双鱼星座》获得了首届鲁迅文学。
《羽蛇》成为九十年代末我的最后一部长篇。
写《羽蛇》这样一部小说的想法,从很早就开始了,也许,是从生命的源起,从子宫里就开始了。达利写过关于子宫的记忆,他说子宫的颜色如同一样,它象火一样红,闪闪发光,喷着蓝焰,流动、温暖、粘稠,象两只煎好的金的蛋。多么奇怪啊,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如果闭上眼睛,也常常能看到两个连在一起的金的蛋,慢慢地向下飘去,渐渐从中间黑起来,变得如同日冕一样美丽,最后消失在中。
分析学认为子宫生活与乐园生活有关,而出生自然就是失乐园,因此出生注定是个悲剧。
只有在中,我们才偶然记起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乐园,但问题我们并不知道乐园的标准,也不知道乐园与的距离。或许,它们根本就没有距离,就象雷妮罗纳的画一样,从花朵中辩认出来的,是鸟头又是鱼头,是又是,是又是乐园。
“……自己的玫瑰,自己的血
我的血
走进它的里面
到达最远端的根蒂……”
从子宫乐园追溯最远端的根蒂,那就是血缘。血缘是一棵树,是象树形排列的那样美丽的现代分形艺术。但是这棵树的每一根枝蔓每一条根蒂每一片树叶,都浸透了的,布满了伪装得很好的陷阱──血缘的亲和力与杀伤力,无予伦比。但就在亲和与杀伤溶化在了一起,真的爱和真的恨溶在一起,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切!这是多么,这是一种美丽的毒药,是生命成长的催化剂。那种剧毒就浸透在你的生命里。而这两极对立的极致,就是母与女的关系。
所有的孩子被母亲抛弃的结果,是伴随恐惧流浪终生。
但是我们终于懂得,每一个现代人都是终生的流浪者。现代人没有理想没有民族没有国籍,如同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我们懂得了这个道理,但是付出了比生命还要沉重的代价。
我们是不幸的:生长在一个修剪得同样高矮的苗圃里,无法成为独异的亭亭玉立的花朵;为了整齐划一,那些生得独异的花朵,都注定要被连根拔去,尽管那根茎上沾满了鲜血,令痛。有幸保留下来的,也早已被改良成了别样的品种,那高贵的色彩在被污染了的空气下,注定变得平庸;
我们又是幸运的:在当今的世界上,还有哪一国的同龄人可以有我们这样丰富的经历?童年时我们没有快乐,少年时我们没有启蒙,青年时我们没有爱情,中年时我们没有,老年时我们没有归宿──另一个世界的宠儿们闻所未闻的什么、会、通辑令……都曾经走马灯似地从我们年轻的眼前飞驰而过,那真是般的叙事,那一切都是发生了的,尽管中华民族有着著名的健忘机制,但是那一切却深深地隽刻在那个女孩以及许多同代人的记忆之中。
于是,纪末的黄昏,我们可以找出一张仿旧纸,在记下听到、看到和经历过的一切,立此存照。或者,仅仅做一场游戏。
死去了的,永不会复活。我们也不希望他复活,还魂之鬼永远是丑恶的。
但我们还是忘了,从所罗门的胆瓶里飞出来的再也飞不回去了。我们把它了许多年,每一分钟,它的就会十倍百倍地增长。它的浸润在这片土地上。它毒化了这片土地。它充分展示了另一种血缘中的杀伤力与亲和力,那是土地与人的血缘关系。于是,在我们这个有了高速、网络对话与电子游戏的时代,形而上的、的、灵魂的土壤却越来越贫脊了。
而羽蛇象征着一种。一种支撑着人类从远古今天,却渐渐被遗忘了的。太阳神鸟与太阳神树构成远古羽蛇的意象。在古太平洋的文化传说中,羽蛇为人类取火,投身火中,,化为星辰。羽蛇与太阳神鸟金乌、太阳神树若木,以及火神烛龙的关系,构成了她的一生。一生都在渴望母爱的羽了其它两种可能性。那是溶化在一起的真爱与真恨,相关复制的母与女,在审判中,是美丽而有毒的祭品。
还有另一位母亲。那是烛龙的母亲。无论烛龙如何爱他的母亲,最终却也逃不过被彻底遗弃的命运。烛龙是因为爱他的母亲,才在暗夜中举起火把的,但是他的母亲却在的下,把他了,贬黜了,把一棵生气勃勃的年轻的树,连根拔去,死在了异国他乡。在土地与人的血缘关系中,我们很想猜测烛龙在死前对他的母亲怀有的真实情感,但终于遗憾地发现,我们并不具备那么高超的想象力。
我们只记得烛龙最后说的话。他对羽说:“你看过《人与森林之神》么?森林之神说,我们的智慧发轫之端,正是你的智慧终结之处。人回答,的时代已经过去,尽管没有的时代毫无魅力”。也许正因为这个,烛龙想改变,但是还没有来得及,他就死去了。不想改变的羽也同时代一起死去了。而源远流长的若木,生生不息的、永远属于现在的金乌却结结实实地活了下去,与她们一起活着的,还有我们。
的时代结束了,但是母亲却是存在的,是母亲决定一代又一代的诞生。那象征着子宫的两只金的蛋,出现在一代又一代孩子的童年记忆里,无论他们将来长成什么样的巨人或伟人或或人渣,他们都逃不脱血缘的维系,变了质的血使他们达到最远端的根蒂。在引渡的过程中,他们注定要遇难的航程,摆脱掉那些的、的、历史的、沉重的包袱,人的生命,变得如此之轻。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人要在有限的生命中获得快乐,必须忘掉灵魂的。
──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
所以我在题记中写:世界失去了它的灵魂,我失去了我的性。
我写羽蛇,是在极端崩溃的状态下写的,我不是不会哭的孩子,只是我的哭声无人听见。
据说,《羽蛇》在评茅时,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原因是:没看明白。但我想,或者是看得太明白。
尽管如此《羽蛇》还是飞了出去,她被位于纽约的西蒙舒斯特出版公司签了,预付八万美金,我的代理人说:你高兴一下吧,你的预付比张爱玲还高两万美金呢。
《羽蛇》和五卷本文集出版后,我一直想写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后在一个类似“清宫密闻”之类的小上,发现了德龄姐妹的一段轶事,写了她们曾经是现代舞蹈之母伊莎贝拉·邓肯不收学费的入室。顿时兴趣大增。
读了整整一年史料,一百多本,资料来源主要三部分,一是北图,二是故宫的朋友帮助搜集,三是各个书店,特别是故宫、颐和园等地的书店。共读了一百多本有关史料。在读史料的过程中我发现,有很多历史人物历史场景的描写在历史教科书中是有问题的。譬如对光绪、隆裕、李莲英、对庚子年、对八国联军入侵始末、对慈禧太后当时的孤注一掷、对光绪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的勇敢表现和之后的奋发图强,对隆裕和李莲英的定位等等,都有很大出入。
历史背景是大清帝国如残阳夕照般无可地没落,本身就是一个大悲剧,而在前台表演的历史人物包括慈禧、光绪、隆裕等等都无一不是悲剧人物,在大悲剧的背景下的一种轻松有趣愉悦甚至带有某种喜剧色彩的故事,这种故事与背景之间的反差本身就具有巨大的张力。
君主制、君主立宪制与制的争论贯穿始终。甲午战争战败,大大刺激了年轻的光绪,他开始想实行变法维新,就在此时,康有为应运而生。戊戌变法是整个中国近代史上一次最伟大的运动(原谅我不用“”二字),这一点历史越久远,就越明了。可惜只有一百零三天。假如变法成功,那么中国很有可能如同明治维新后的日本那样,突飞猛进。在变法过程中,光绪曾经当面顶撞慈禧太后,这在当时是需要极大胆量的!后来,根据容龄的回忆录,光绪的确在慈禧的千手千眼之下大胆问“康”,这都是史实,无数史明了光绪绝非懦夫,而是一个有血性有思想勤政爱国的君主。变法失败后两年,便发生了庚子国变。在庚子年中,充分了慈禧的、狭隘、、误国,她由于相信了荣禄提供的假照会,其中皇太后归政一条,极大地刺激了她,她竟不顾清朝当时的国力,以卵击石,一方面义和团扶清灭洋,造成公使克林德的惨案,另一方面竟敢同时向十一国宣战!并连杀了两名主和大臣,导致了八国联军的入侵,此举无疑是把国家推向了灾难的深渊!
庚子年西狩,慈禧的确吃了不少苦,也有所,但她推行的所谓五年新政完全是掩人耳目,“国体不变,新政何为”,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打败了君主制的,完全说明了问题,而庚子年后,慈禧被打怕了,由排外转为媚外,所谓“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便是当时她臭名昭著的口号。就是这样,也没能抵挡住随后而来的:日俄大战的战场竟然在满洲境内,这自然是中华的!而这正是德龄姐妹进宫前后的历史背景。
无数志士仁人在寻找救国之。主要是孙文为首的党(主张制)和康有为为首的保皇党(主张君主立宪制)也就是被慈禧诬为、逆党的两派。尽管对他们的历史评价至今仍在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热爱这个国家,为这个国家不惜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而表层的故事多以后宫为主,后宫以宫眷为主,女性占绝大多数,这样,表层就会好看。当然,后宫也很,譬如慈禧与皇后联手做掉四格格的侍女茧儿、对四格格敲山震虎、对德龄的多次试探、对容龄暗恋光绪的怀疑及对卡尔、怀特等的……都令人感到清宫中充满了陷阱。当然,在史实中,容龄爱的是一个太监,而德龄则暗恋光绪,德龄是在出宫后才认识怀特的,怀特并非牙医,而是当时美国驻沪副。
当然也写了慈禧人性的一面,这段时期是她真正的晚年,她害怕孤独,渴望亲情,即使这样,她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多疑与乖戾。她其实至死没有真正的。但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历史潮流谁也无法。她死后三年,世界的辛亥爆发了。
这部小说还有一个初衷,就是开创历史小说的一个新样式。让“历史”更加“小说”,让历史真正小说化,而不是那种扳着面孔的历史小说。
这部小说一不留神很畅销,很多人说:“这部小说有阅读快感。”更多人对我失望,他们原本是希望我写羽蛇那种风格的小说。但我写什么,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的。人的成长过程便是一个祛魅的过程。我对看得越来越开,我写了《之花》,笑着讥讽了与弊病,还笑着拿了一个的。是的我不再痛苦不再流泪不再了。我真的长大了,变老了。今年四月我参加伦敦书展,获得了2016年度英国笔会翻学。获小说叫做《水晶婚》,(中文版曾经刊于《天南》),写一个平凡女子从结婚到离婚的十五年,折射出中国这十五年天翻地复的变化。我写的后记叫做《水晶婚:我的无泪之痛》。按照家的分类,这部小说是绝对的女性主义写作。我写了我们所经历的两个时代:铁姑娘时代和小女人时代。
我们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就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实际上是要在干体力活上做到男女平等,女孩要与男子干一样重的活,那是个崇尚“铁姑娘”的年代,我们这些当时尚在花季的女孩,哪个不是“谈美色变”?我曾经去过的北大荒,麦收季节,无论男女,都要扛着200斤重的麦包上跳板——试想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扛着200斤的重物,还要走独木桥式的三米长四十五度的跳板,然后把麦包缷进粮囤里,今天想起来是不是很?!有很多女孩因此得了终身的疾病,也有很多女孩尽全力也无法完成,譬如我,被安排去背一百斤的“尿素”,这是很受照顾了,但即使这样,我也几乎被压得;夏锄季节的口号更为:叫做“活着就要拼命干,死了埋在畔”,人命是不值钱的,领导在动员大会上说,每人每天包一根垅,干不完,哭也得给我哭出来!要知道,土地的“一根垅”,是整整十四里啊!那时我还只有十六岁,且患着严重的痢疾,中午老牛车送饭只能往人最集中的地方送,这就意味着我这个落后者永远吃不上中午饭,在那样的劳动强度着病并且一口饭都吃不上,喝水都要把前面的水缸放倒,像小狗一样地钻进去,才能喝上一口已经见了底的满嘴泥沙的水,岂止如此,我们在特大涝灾中从齐膝深的水里捞麦子,在十一月的寒冬从冰河里捞麻,即使来月经也绝不能请假,三十八个女孩睡在两张大通铺上,在零下五十二度的寒冬没有煤烧,为了活下去,我们去雪地里扒豆秸烧,喝尿盆里的剩水,——我至今吃惊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青春的力量吧?除此之外真的无释。
“铁姑娘”的时代终于过去了,但事情并没有因此变好,在今天,是一个地道的“小女人”时代,智商高不高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情商”高,而中国式的情商指的是什么呢?就是指女人要懂得如何取悦男人,取悦。绝不能动真情,谁动真情谁就是输家。譬如我认识70后的一个女生,容貌中等偏下,身体还有缺陷,但她可以把几个男人同时于股掌之中,完全靠手段,什么时候需要谁,算得很精确,就象学过运筹学似的。她觉得自己就是胜利者,很以此为自豪。这类人不少,甚至有一批所谓精英女性都是如此。觉得自己很有生活智慧,譬如她们认为在情感中运用手段获取男性青睐,然后让自己在与男人的关系上掌握主控地位并从而获得更多的的财富是一件特牛的事。这种人被万千女生羡慕,被认为是高情商。更有甚者,性成为了某些人贿赂的工具,的妓院是没有,可挂着酒楼会所牌坊的狎妓之所遍地都是!中学生在,良家妇女在,下半身文化再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了,大家都是笑贫不笑娼,纯真的感情,反而遭人嘲笑——这就是中国的现状。
然而在我看来,这是一种严重的女性贬低和。甚至比铁姑娘时代更糟。
我笔下的女主人公杨天衣,无疑是个“低情商”的姑娘,她在这个至上的社会,依然保留了自己完整的天性,这个在少年时代就深受中外爱情作品影响的女子,不幸嫁给了一个与她的价值观截然相悖的人,但她并没有服从命运的安排,她的内心一直顽强地爱着她所爱的,她无法改变她的爱情观。她也曾经“性的困扰”,但她终于懂得,她是一个无法把爱与性分开的女子,没有爱,她宁可守身如玉,也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去接受无爱的性。她与丈夫数度龃龉,矛盾日深,最后终于爆发,他们的婚姻维持了15年,十五年的婚姻叫做水晶婚。
二十一世纪中期之后,在需要与纯文学越来越壁垒分明的时候,人的壁磊也越来越分明了。有些事想来真常好笑:有些人在多年前写过的北大荒,完全脱离现实,后来才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当干部,根本没有下地劳动,但是在多年以后,他照样受宠爱:他嘴上说些貌似尖刻的话以博得众人喝彩,但是在利益面前他一样也没有落空——无论在任何下他都是精英,确切地说,他是披着精英外衣的变色龙,这种变色龙还不少:他们会在众人面前装清高,暗地里却为着争夺而到处送礼写信,他们会在微博微信中把自己装成一个忧国忧民的正派知识,然而摇身一变,早已暗中改变了身份。他们是绝顶聪明的人,同时也是制度造成的怪胎。……“是者的通行证,是者的墓志铭”是北岛的金句,这句话在中国可以一直延用。
在《羽蛇》中,曾经借男主人公之口说:“……过去的十年把所罗门的瓶子打开了,钻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经济的、物质的、都会有的,会腾飞,会赶上、超过世界上的先进国家,可是形而上的、的、人的一切……会一塌糊涂,这是最的,这比贫困还要。”不幸的是,在十八年之后的今天,《羽蛇》中几乎所有的预言都了!
写《羽蛇》的时候我还年轻,因此内心的疼痛也就格外尖锐,这种疼痛带着我对自己祖国的爱、悲伤与无力回天的,也有着我个人的令人锥心之痛的情感,几乎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而《水晶婚》,是一个朴实的记录,在写的时候我曾经想起多年以前曾经相爱的人说过的一句话:“祖国这个概念太狭獈了。”——那可是在红海洋的时代!先知先觉者都没什么好,他也一样。当时我听了这话竟没有什么过于吃惊的反应,是不是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有着这样一种潜意识呢?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地知道,羽蛇时代我还有泪,而水晶婚时代我已经无泪了。无泪之痛,甚至比有泪的痛更加深邃,更加难以治愈。
但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历史就是一个怪圈,一切都可以触底反弹。何况,在量子缠绕的今天,就更可以对那些长袖善舞的不屑一顾了,要知道,他们在八面玲珑中的春风化雨不过是一堆垃圾,他们貌似成为赢家的人生,不过是个零,甚至负数。
我写作,因为我对世界有话要说。(文/徐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