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65岁叶兆言:我还在写还有心不死的一面
65岁的叶兆言是文学圈内公认的“拼命三郎”。参加上海书展,没有打破他的写作节奏。在宾馆,早上5点多起床,“刷牙的时候已经完全进入状态”,早饭“是过渡性的”,一直写到中午——一年起码有300多天,叶兆言维持着这样的生活。就连4岁的小外孙都已经学会严肃地宣布:“姥爷在工作,不能影响他。”
今年6月,江苏省作协为叶兆言开了一场“退休茶话会”。“作家有没有退休这回事?这是一个挠到痛点的问题。其实,从写作来说,作家退不退休,只关乎还能不能继续写。”
11月20日,叶兆言带着长篇小说新作《仪凤之门》走进上海展览中心。作为今年书展少有的外地来沪嘉宾,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专访时,叶兆言坦言:“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与读者相遇,对写作者来说都是特别值得感激的。”他诚恳表示,考虑到年龄和体力,往后的每一部长篇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部,“但我还在写、还在努力,还有心不死的一面。”
“文学创作就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写上一部长篇小说《刻骨铭心》是2017年,写得很累,很苦,最艰难的时刻,我非常沮丧地对女儿说,这很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部长篇。然后,终于写完了,松了一口气,又接着开始写非虚构的《南京传》。”叶兆言回顾近些年的创作,“《南京传》同样很累,很苦,但与写小说不一样,好像更从容,更另类,整整一年,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在写学位论文。”
《南京传》之后,叶兆言“突然发现写作变得比较容易”,他进入短篇小说创作的爆发期,短短一年时间,就攒下了能编成一卷的篇数。写《仪凤之门》这一年,他把短篇小说一篇又一篇往外投,只为了“掩护”这部悄悄启动的新长篇。“一方面,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又在写长篇,另一方面,说干就干,说开始就开始了。”直到《仪凤之门》完成,他才向杂志投出了最后一篇早已完成的短篇。
日复一日地写作,有没有写不出的时候?对记者的问题,叶兆言纠正:“其实,一直写不出才是常态。细算一下,我每天的工作时间挺长的。一个人要是每天写500字,一年加起来也能有17、8万字。如果说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很少有停顿、很少有不写的日子。”
2014年带着长篇小说《驰向黑夜的女人》参加上海书展,面对读者提问写作秘诀为何,叶兆言曾回答:“不顾一切地写下去,只有写下去才知道能不能写好。如果写不好,你面对的就是两个选择,要么放弃,要么继续写。”
“当然要继续写。”旁人眼中的“高产”,在叶兆言看来仅仅是“正常”,“如果从那时算起,我又写了8年。我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写,就像演员一样,能在这个舞台上一直演下去,就是开心的事。”
叶兆言有两怕。一怕别人问,你是不是在写新的。“要说老实话,我当然告诉你,是在写。但多少有些压力。我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不是很自信,而且年龄摆在那里。”二怕和别人谈刚完成的作品,这同样出自“不自信”。“刚写完的作品,总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当然,这也会形成写作的一种动力,去追求更好的下一部。”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中篇小说集《夜泊秦淮》到“秦淮三部曲”《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很久以来》《刻骨铭心》,从非虚构的《南京人》《南京传》到《仪凤之门》,在叶兆言的写作生涯中,一个绕不开的地标是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秦淮”“南京”。
提到南京,还没等记者问完,叶兆言抢先回答:“被包装成南京的一个代表,不是我的本意。仿佛我开了一家店,专门卖南京土特产。对小说而言,始终要追求第一流、卖好东西,而不是地方特产。”
最初构思《仪凤之门》,是叶兆言一直想写的一个上海故事。“其实,这部小说完全可以发生在长江沿线有相似历史条件的城市,比如上海、镇江,甚至武汉。过去,我在小说里曾经虚构过江边的一个城市,叫梅城,这个故事也可以发生在梅城。我只是很省事地随手一放,把它放在我看得到的、熟悉的地方。”
仪凤门是南京的北大门,出了仪凤门,是长江边,官员北上,军队出征,都要走这个城门。《仪凤之门》从仪凤门发散开去,将南京城大前夜的历史、南京近现代的历史融汇于以男主角杨逵为首的人物的命运浮沉之中。“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机会。历史中有当代性,今天是过去,过去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看到今天。对《仪凤之门》,也可以理解成一个当代的阿里巴巴、小米或苏宁的故事。”
“有句话说,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从文学来说,反过来说可能更重要,越是世界的才是真正地方的。就像体育运动、奥林匹克,属于人类,属于世界,而不仅属于某个城市。”叶兆言说,“比起寻找每座城市的不一样,我更感兴趣的还是共通性。为什么城市的英雄总是外来者?城是保守的,南京最早就是两个城堡,白下城、石头城,城堡就是要守住的地方。‘城’后面还有一个‘市’字,市是开放的、交流的,市大于城,才形成了城市。”
“对南京,我说过一句话,南京做不了官、挣不了钱,是适合读书的地方。很多人喜欢这句话,但其实,这可能是虚假的。在文学里,可以假设一个只想读书的城市人,那是一个希望、一种愿望,但仅仅告诉读者希望,对文学来说是不够的。”叶兆言说。
《仪凤之门》出版后,应出版方之邀,叶兆言在豆瓣做了一场“答读者问”。多年前,他还是微博常客,虽然2015年就停更,但微博账号的关注者至今还有174万。“其实,我不擅长回答问题,尤其是回复完全不了解的人,但不回答,又觉得对不住人家。用微博,总会花掉一些精力。我是一个功利的人,想把时间集中在写作上。”
在叶兆言看来,对一个作家来说,写得好是应该的,“当然,作家肯定有虚荣心,希望别人说他好,就像自己家的孩子,你可以说他不好,但被别人批评总不是很高兴。对写作的人来说,有时候被打到痛处,确实感到很狼狈,但同时心里也是高兴的。被指出的问题,会一直提醒你。我记得王朔说过,江苏的作家特别容易安逸。我在写作的时候也总是提醒自己,不要有所谓江南才子的安逸。”
从叶圣陶、叶至诚到叶兆言、叶子,叶氏家族持续与文学结下深厚缘分,但叶兆言说,自己成为作家完全是巧合。“小时候,我对写作没有兴趣。父亲对我最大的愿望,长大干什么都好,不要当作家。”
高中毕业,叶兆言进工厂当了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学中文系,“如果不是这个时代,我没有读大学的机会。赶上了这个时代,身边的人都在写。我是个没主见的人,也就开始写。直到研究生毕业,我已经发表过几部长篇、中篇,仍然觉得自己以后会是一个业余作家。因为家里始终给你一个警告,不要成为‘空头’文学家。”
“人生就是这样,很难预测自己的未来。”叶兆言说,成为作家不是有目的的,而是“写多了,就写成了作家”。
“写作非常累,经常写不下去,开始写一个大东西,你自己恐惧,你的家庭也恐惧。但写东西也是让生命充实的。特别是写长篇,你知道一时之间肯定写不完,今天还是明天就变得不再重要。回归生活的本态,踏实地写下去。就像马拉松,刚开始跑,就慢慢跑下去。”
这么多年写下来,写了这么多,已经出了这么多本书,还能折腾到什么程度呢?有时,叶兆言也会这样自问。“有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聂绀弩改了一个字,‘哀莫大于心不死’。写作,就是在心死和心不死之间折腾,我还有心不死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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