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记: 都说贺铸长得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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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成这种风貌,基本上可以肯定没人会看了。都说贺铸长得丑。怎么个丑法?《宋史》云:“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陆游《老学庵笔记》则曰:“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去世后,好朋友为其作《墓志铭》,又加一条“哆口疎眉”——嘴巴大,眉毛稀。不过一好朋友也说了,看人看气质:“仪观甚伟,如羽人侠客。”
宋代一尺,官尺约合31公分,民间度量衡混乱,若依最短的浙尺则是27.5公分,身长七尺,按前者算,得超二米了,按后者算,那也有一米九二了。(注1)
既然特别提出,时人又多其身形魁梧的记载,那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七尺男儿”,而是实指。说明身高实为传主一大特色。
周紫芝《竹坡诗话》中说:”方回寡发,功父指其髻谓曰:‘此真贺梅子也’。”案此年贺铸在安徽当涂,任太平州通判,年五十出头,头发稀少也是正常。古人扎发髻,发量少,发髻便小,小到宛如青梅……哎!真讲起来,也不算大毛病,现代男性到这个年纪,头发地方开始支援中央的也不少了呀。
皮肤黑,个子高,阔口疏眉,五官耸拔,这个“耸拔”不可言传,或可附会一下前总理朱先生。中年秃顶那个是自然规律,不算。以现代人的审美来说,不很难看吧,别具一种粗犷之态,但在以白皙文秀为美的宋代,没法说。
他自己对相貌还是满意的,自我鉴定道:“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虎头燕颔,威猛无匹,天生将帅之相,哪里丑了?
贺铸的出身呢说好也好,开国元勋广平郡王贺景思之后,太祖贺皇后族孙,娶宗室济国公赵克彰之女。说差呢也有点差。自烛光斧影之日,大宋皇位便属太宗赵光义一脉,太祖血脉的外戚早已势微。岳父大人虽封国公,却又是魏王赵廷美之后,廷美乃光义之弟,当年因皇位之争,深受太宗忌惮,后代也落不到啥好儿。
身世上的双重尴尬,注定了仕途不会有大发展。首先,宋代严控外戚干政,禁止担任文职:“后族戚里,不得任文资,恐挠法而干政。”(注2)又是武将世家,文武不同门,赶上崇文抑武的朝代,只能说天时不利了。
其次,自家与岳父家,看着门第显贵,却是政坛边缘人,没什么实质权力,时时还得避个嫌,并不能给子弟们提供多少助力。(注3)
所以到贺铸这一代,日子并不好过。父亲去世早,窘于家境,十六岁就上京城找工作,三年后以恩荫入朝,授右班殿值——隶属禁军的低阶侍从武官。在此职位上的多是年轻世家子弟。
年纪小,刚离家,少不了五陵年少的放纵快活。
他有《六州歌头》回忆此时的光景: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后来年岁大了,就失落起来。乐匆匆,似黄梁梦。在这么个大时代里,眼看着同辈意气风发,自己偏偏一点作为也没有。总是不甘心的。
工作也不理想,管理酒税啦、监造军器、铸钱啦、地方巡逻缉盗啦,一介武弁而已,事务繁重,地位低下——“一忤上官,诃诋立至”,真他妈不想干啦,然而不干就没钱养家,好不折磨煞,直教人日日“垂头塞耳,气息奄奄”。活得好像一匹吃不饱又挨揍的瘦马啊!(注4)
磨勘迁转,到四十岁左右,才由李清臣、苏轼等人帮忙,转成文职。也还都是些小官职,最有价值的是通判——泗州通判、太平州通判。其中还兼领了一段时间的州守正职。凭良心说还成吧,地方行政副长官,显才干,领实务,多少大臣都从这个位置干上去了。但贺铸没有。
晚年以太祖贺后族孙恩,迁朝奉郎,赐五品服,领个虚衔,吃吃乾薪,算是朝廷温老怜贫。七十四岁,卒于常州一僧舍。
记得《水浒传》中有条好汉,名唤丑郡马宣赞。只因武艺娴熟,被王爷爱才招为郡马,又因生得太丑,使得郡主含恨而亡——最后上山做了土匪。这个丑和怀才不遇,倒跟贺铸有点儿异曲同工。
贺铸和妻子感情倒是好的。相依半生,大约在贺铸年近半百之时,妻子去世,有悼念之词,调寄《鹧鸪天》,题为《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半死桐”,出自唐代李峤《天官崔侍郎夫人吴氏挽歌》:
“宠服当年盛,芳魂此地穷。剑飞龙匣在,人去鹊巢空。簟怆孤生竹,琴哀半死桐。唯当青史上,千载仰嫔风。”
梧桐引凤,桐木斫琴,如今桐已半死,哪里还得鸾凤双栖?哪里再寻琴瑟和鸣?
桐半死,从来便被比喻人失配偶。
贺铸中年后流寓苏州,中途又曾离苏州赴外地为官。第一次到苏州,是和妻子一起,第二次来,却只剩下自己了。所以词中说是“同来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确实是经历过的人才写得出的沉痛。多年相伴,已成一体,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便也死了一半。这里的梧桐,却不似桓温的柳,不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物之感伤,而是人树一体,树即是人。
古人见鸳鸯总是成双在水里游,便以为夫妻恩爱象征。乐府云:“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衾被上用鸳鸯绣纹,以表好合之意,是相思,也是绮思。
李商隐写情侣相聚之乐——“共笑鸳鸯绮,鸳鸯两白头。”鸳鸯头上有白毛,长垂至尾。鸳鸯白头,即是人间偕老的心愿。
少年夫妻老来伴,老来失伴,比及年少分离,并不是同等滋味。人老了,前路无多,拥有共同记忆的那个人又去了,往事还能与谁说?只剩下鼻子尖底下的惨淡晚景罢了。
大约在作此词的前几年,那时贺铸宦游于江夏,即今武汉。春日将暮,思家不已,写过一首词,调寄《踏莎行》,名之《惜余春》:
“急雨收春,斜风约水,浮红涨绿鱼文起。年年游子惜余春,春归不解招游子。
留恨城隅,关情纸尾。阑干长对西曛倚。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
已双双白头,却还为了生计分居两地,渭北江南,三千里地相思苦,不知相聚在何时。
鸳鸯白首,一个优美而凝重的意象,时间赋予”恩爱“以深厚质地,时间也会夺走它。当贺铸第一次在词中运用这意象的时候,不会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之速。
贺铸传世词集名为《东山寓声乐府》,其人填词有一显著特色,即是“寓声”——以旧谱填新词,而另外起名字替换旧谱之名,故曰“寓声”。这个“另起的名字”,必紧扣全篇主旨,既是标题,也可视为词牌名。
比如这一首的标题,来自李白的《惜余春赋》。赋云:
“惜余春之将阑,每为恨兮不浅。”
“春每归兮花开,花已阑兮春改。叹长河之流春,送驰波于东海。春不留兮时已失,老衰飒兮逾疾。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
春逝人衰亡,河水东流,白日西落,人生长恨,有谁得免?这重慨叹,在李白是虚写,到贺铸这儿,则凝为具相,化为碧水流波中那一点点落花之红、鱼潜之纹。春日佳景,含蕴着动荡恍惚的美与哀。
于诗性的头脑,一切无常,又冥冥中似皆有过预示——若未曾窥见命运叵测,我们又为何在春天写下哀歌?
贺铸作词,好化用古人成句,自成生趣。曾自道:“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注5)
“小令喜用前人成句,其造句亦恒类晚唐人诗。慢词命辞遣意,多自唐贤诗篇得来,不施破碎藻采,可谓无假脂粉,自然秾丽。”(注6)
采古人句,融入己作,古典诗歌创作中常有的事。甚至全篇都用古人成句,谓之集句。化用古人成句,要在妥贴天然,浑如一体:其一等,是水天一色,二等如晴雯补裘,三等便是鸠占雀巢,点金成铁,抄都抄得那么丑。贺铸做这一类勾当,常常绩在一等。
回到《半死桐》,“原上草,露初晞”,化自汉代挽歌《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汉代人好像突然发现了“人是要死的”这一宇宙间的大惊诧、大痛苦,遂歌之咏之不已,甚至于宴会上大唱挽歌,以助酒兴——颇为“中二病”的做法。
这是中国文化的少壮期,样样透着新鲜。
像古诗十九首,道尽人世情感,后世称为五言诗之母。首首洋溢原初之力,又首首都天真烂漫。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连阴翳与死亡,痛苦与不解都是新鲜的,青枝绿叶,带有朝露。人“为万物之灵”的意识骤然觉醒,在终极意义道路上求索的初次挫败感,初次的哀恸,初次尝试着交出答案。
“旧栖新垅”句,则来自陶潜的诗句,《归田园居五首》中的一篇,也是五首中极言生死的一篇。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弃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陶诗是本时代的异数,有超乎寻常的理性与自持,直视死生而不堕颓唐,玄言思辨而不入虚诞,是为诗人而行英雄事,故其旷达,并非聊为排遣忧思,而是端严有力。
他的好处,在中国文化进入平和理性中年期的宋朝,在宋朝文人这里,得到了普遍的赏识与共鸣。
贺铸引陶公此诗,说妻子的新坟与他们的旧居相去不远。坟内人与坟外人两相依依,死生并不能将彼此隔开。此生的恩情联系着黄泉与现世,绵绵延延。
逝去的人,只要世间还有一个人念着,记得,就不算真正地死去。
除非念着他的人也离开了。我们每个人,和我们所钟爱、眷恋的,都将离去,消逝,抹去最后的痕迹——这是陶潜原诗中的生死解读: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此面是生,彼面是死,由恋恋与依依通往虚无的平静,便如枯荣同一树。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最后两句是回忆杀,作为悼亡诗,略落入窠臼。不过也正见得是正头夫妻,才能有这样家常记忆。也是家常细节最令人伤悼。
唐代元稹的悼亡妻之诗,三首《遣悲怀》也很著名: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也都是夫妻家常事,比及呼天号地,更见肺腑真心。然则男人的境遇不同,心境便也有些微妙不同。
元稹写此诗时才三十出头,人在赴监察御史分务东台任上,官运在脚下悄然铺展,亡妻韦丛命运不济,陪了他的贫寒,没赶上发达。诗人自己却正当壮年呢。故诗里面,她与我、生与死之界限分明,是悼念,也是一次告别——致青春,致过去那贫贱的我、那段百事哀的人生。
这思念与哀伤,是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尖锐的、清醒的。
贺铸《半死桐》中的哀伤,则是漫漶的、茫然的,不知前路的。
贺铸死后,与妻子同穴而葬。诗说:“穀则异室,死则同穴。”亦有情,亦循礼,夫妻间理应如此。
当然,与那个时代的男人一样,贺铸生命中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妻子谢世后,眷恋上了苏州一歌妓。定情未久,尚未赎娶,便得了通判泗州的差使,赴任去了,旋又改判太平州。别后两地,女方闭门谢客,每日篷首垢面,不事梳洗,只是翘盼良人归。
贺铸这一边也是忧心苦恨。但没有办法,没有官员赴任还携姬妾的道理,何况名分未定。
一州之长官,每每下班后,蹀躞到友人处,长吁短叹。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青梅”眼看着要变成梅核儿了。(注7)
此女亦颇有才情。《能改斋漫录》记:“贺方回眷一丽姝,久不相见。姝寄以诗云:‘独倚危栏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片心。’”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姑娘的诗从李商隐《代赠》脱来,又带了自己的身份和心事。格调虽不及原诗,其中隐盼暗愁的情意却更动人。
贺铸收到诗后,知其心,用其意,更作一阕《石州引柳色黄》:
“薄雨催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东风消尽龙沙雪。还记出门时,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已是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恹恹风月。”
极工稳的一阙词,以清健之笔,写风月之愁,情虽绮丽,取景却疏朗开阔。读了令人神清气爽。
“词之比兴多於赋诗有赋比兴,词则比兴多於赋。或借景以引其情,兴也。或借物以寓其意,比也。盖心中幽约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徊要眇以出之,而后可感动人。”(注8)
词之比兴,往往荡宕铺陈,非一句两句能完事。词之比兴不可小瞧,绝非随心任意,实可以定全篇之格调,一窥作者的心性。
“薄雨催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已隐见得是一爽利男子怀抱,“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东风消尽龙沙雪。”景色疏阔、明净,唯“折柳”句才暗藏丝缕柔情,亦是点题所在,然总归要不动声色,直到“还记出门时”,才似忽地想起——
于是知男儿也有相思意。
古时人怕离别,擅写相思。古时交通不便,通讯困难,若轻别,便是经年,若有相思,便好难纡解。所以有情之人,往往才会相思,便惯相思。不像今天,想了坐高铁过去便是,实在太忙,就先用微信小视频一下。
日子过得慢,那煎熬便也久长。《品令》:
“怀彼美。愁与泪,分占眉丛眼尾。求好梦、闲拥鸳鸯绮。恨啼乌、唤人起。
目断清淮楼上,心寄长洲坊里。迢迢地。七百三十里。几重山,几重水。”
鸳鸯的意象又出现了,却是华丽的、鲜美的,带着情欲。
清淮楼在泗州,长洲坊在苏州。两地水程七百数十里,全篇最妙处也在于“七百三十里”这个数量。
不用一般之泛指而用实指,是凸显别离之苦恨,相见之艰难,一里一里都刻计在心。
几重山,几重水,又是将距离放大了,模糊了,迁延了,这一实,一虚,一有数,一无限,松松紧紧,橡皮筋般牵扯着人心。
七百三十里,在今天简直不算距离,在从前却真要命。
这段感情最终演成悲剧。女方忧思成疾,数年间一病而亡了。
爱情总是存在的,怀念也是真实的,只是人生不如意常八九。爱与伤痛都会淡去,留下微薄的影子。留下生与死是确实无疑的。
贺铸去世前,说“唯公知我”——嘱好友程俱为其作墓志铭。在这篇《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中,程俱道其亡友平生:
“为吏极谨细,在管库,常手自会计,其于窒罅漏,逆奸欺无遗察,治戎器,坚利为诸路第一;为巡检,日夜行所部,岁裁一再过家,盗不得发。摄临城令,三日决滞狱数百。邑人骇叹。监两郡,狡吏不得措其私。”
扣除墓志通常会有的溢美,仍可确定是一能吏。果敢暴烈,而心思细密,不愧将门本色。只可惜无多少用武之地,志也不在此。
有志不能伸,除了家世束缚,还有性格原因。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位具备官场素质的人:
“尚气使酒,喜面刺人短,遇贵执不肯为从谀。”(注9)“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无遗词。”(注10)
名利场中,不会奉承逢迎也罢了,当面揭短,破口伤人那就过分了。这样若还能让他混出了名堂,才是老天没眼,朝廷失查,上官发昏。
狂放若此,时人以为近侠,然平心而论,也是公子气性、武将门风,若寻常百姓家出来的,多少懂得些许韬光养晦,藏拙守愚。
“观其抗脏任气,若无所顾忌者。然临仕进之会,常如临不测渊,觑觑视不敢前,竟疾走不顾。”(注11)——到了正经该展现演技,积极进取的时候,偏偏就泄气了,胆怯了,脚底抹油逃跑了……
不得美官,郁郁而终,也并不是很意外的事啊。
程俱说,贺方回将墓志铭托付于我,嘱我不论褒贬,秉笔直言。然而对于他的生平为人,我也有不太能理解的地方。比如说吧:
“方回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然遇空无有时,俛首北窗下作牛毛小楷,雌黄不去手,反如寒苦书生。方回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然戏为长短句,皆雍容好丽,极幽闲思怨之情。方回忼慨多感激,其理财治剧之方亹亹有绪,似非无意于世者,然遇轩裳角逐之会,常如怯夫处女。”(注12)
豪侠、酒徒、剑客、寒儒、能吏、诗人……多重的面目,交替出现在这个丑健的男人身上。朋辈间气侠雄爽,谈锋辨起,来到应酬场合,则呐呐无言,羞怯如处女。有友人赞其有张良之才,然而世间岂有身为留侯辈,而不擅自我推销与乘龙术的道理?所以朋友这只是溢美之辞。
老来为补贴家用,在外面放高利贷,俗称“印子钱”者,有人还不上,就把借条烧了,再不追讨——
也是豪情,也是侠气,也是岂有此理。种种奇妙的个性矛盾,于现实人生似乎并非好事,于文学艺术却能多添姿彩。
《宋史》列贺铸入“文苑”。建功立业未能如愿,弃武从文还是成一大功了。然而,文章小道也,壮夫不为,不论身后名如何,在当时,在彼人,到底意难平。
《行路难小梅花》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棲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贺铸擅音律,词皆谐婉可歌——放手就能唱,唱着很动听,于北宋名家中其实不多见。李清照作《词论》,横扫词坛,各种挑剔,说张先、宋祁不过时有妙语,难称名家;欧阳修、苏轼学问很大,所填之词,只是些“句读不茸之诗”,“又往往不谐音律”。王安石、曾巩呢,“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她大放狂言是有原因的。她认为词别为一体,文体跟诗是两码事,尤其是要注意音乐性、歌唱性。她说,贺铸倒算得个当行词家,只可惜少了“典重”。
典重者,典雅、庄重。这是正统儒家观点:词为“乐”,“乐”为礼,自当不失中正平和,温柔敦厚,统纳于诗教。按这个标准,贺铸的这首《行路难小梅花》,奇崛豪纵,如刑天操干戚而舞,确实是“苦少典重”的典型。
《小梅花》词调是贺铸独创,源自《梅花引》,而音节有微调以求更谐婉。“行路难”,则按惯例,作为标题兼词调涵盖全篇。
《行路难》,古乐府之杂曲歌名。多言世道难行,有志不得伸,弃家别国,各种苦恨。
南北朝宋诗人鲍照作《行路难》: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叠燮垂羽翼。弃檄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唐李白之《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又言:“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贺铸的《行路难》,和鲍照、李白的行路难是一样的,却并非世间所有怀才不遇或自认不遇者的“行路难”,无他,因为有“丈夫气”也一一男儿生于天地间的磊落气概。有之,是“行路难”,是“不平则鸣”。无之,是“屌丝的哀声”。
“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这首《行路难》,驱使的却非彼温、彼李、晚唐诸贤,而是李白、李贺。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是年应唐玄宗诏而赴长安,正是一生最得意之际,只道从此青云直上,便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注13)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出自《金铜仙人辞汉歌》,李贺作为大唐宗室之后,正儿八经的(没落)王孙,写此诗却是在四面碰壁,黯然离京途中。
唐诗二李,一座长安城,一进一出,一得志,一失意,两篇千古名作,一狂放天真,一奇崛郁卒,居然为一阕宋时小歌词网罗驱使。“贺鬼头”笔力还真是惊人的强韧。
唐人尚武,诗人多有弃文从武心愿。李白说,男儿当为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李贺冷笑一声:“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汉唐喜开拓疆土,遂有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有宋最厌憎武人“妄开边衅,以贪战功”,以岁币换得百姓安居。骁勇如狄青者,亦郁郁而终。朝代政治各有得失,崇文崇武,都未尝不是深思熟虑、时势使然,只是哭笑不得了朝代里的个人。
所以贺铸的行路难,是真难,而这一阙《行路难》,也是真尴尬,真的意难平。
在先后失却妻子与情人的晚年,志向与爱欲俱消,隐于书斋,以藏书、校书为消遣,直至终卒。正是:“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当此际,再回头来看那一阕《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篇虽失寓声之词调,然玩其本义,应是一曲《结客少年场行》。“结客少年场行”,乐府杂曲歌名,写“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也。”(注14)呼鹰唤犬,酗酒斗殴,轻生死,重然诺,这是已过去的人生上半场,于这群游侠儿,后续剧本本应是这样:
“横行徇知己,负羽远征戎。龙旌昏朔雾,鸟阵卷寒风。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归来谢天子,何如马上翁。”(注15)
这样:“轻生辞凤阙,挥袂上祁连。陆离横宝剑,出没惊徂旃。蒙轮恒顾敌,超乘忽争先。摧枯逾百战,拓地远三千。(注16)
少年侠气,是捐躯敢报国的前奏,结客探丸,是杀敌边关的小规模预演,轰饮酒垆,和当垆酒姬调情什么的只是消遣,最终渴慕的是——“若使三边定,当封万里侯。”
可惜这是宋朝。贺铸作此词时当元祐三年。
元祐二年,西夏联合吐蕃入侵。哲宗年幼,朝中由太后高氏垂帘。内务既忙于清剿新党,又有洛党、蜀党之争。外事则行怀柔招抚,数年拉锯,最终宋以弃地、退军、纳岁币,换得西夏归还宋军战俘一百五十五人,并及和谈之议。
有宋立国先天不足,无山河关隘之险可凭,又无马匹粮草之优势,面对崛起期的草原铁骑,强敌环伺,其实为难。不是不想雄起,实在国力不堪。战,堪嘉忠勇,亦可斥之为贪功冒近;和,虽脸面难看,亦不失老成持国。
元祐一年,辅国之臣司马光去世之前,犹上《论西夏札子》,要将神宗朝与西夏作战所获之地归还,以求长久和平。并道:此事“乃帝王之大度,仁人之用心,如天地之覆焘,父母之慈爱,盛徳之事,何耻之有?”
“西人忽被徳音,出于意外,虽禽兽木石亦将感动,况其人类,岂得不鼓舞抃蹈,世世臣服者乎?”
君实相公这一套思路,是上国大邦的习惯性迂腐自大,还是君子可欺之的烂漫天真,亦或仅为权宜之言?总之“蛮夷”是并没有被感动。元祐六年,西夏又大举入寇,直到太后高氏去世,哲宗亲政,主战派才重新出头。此是后话。
只说当时,一片主和声中,贺铸作此词,算得异声独发。不过也没人理他。他这时还是武职,武人听到打战没有不兴奋的一一理他作甚。
又官微言轻,贺铸一生游离新旧党争之外,两党都不乏知交,却始终面皮薄嫩,耻于攀附。连那篇想要武职转文职的求告书,还是友人代笔的,自己写不出来。
未尝不是幸事。宋代党争,起于国是,终结于私利与意气,许多龌龊。后人说宋代无文字狱,其实不然。前有苏轼之“乌台诗案”,后有蔡确“车盖亭诗案”,牵连广泛,下手狠毒,新旧两党屁股都谈不上干净。两党要人,轮着到两广、海南蛮荒之地去反省(等死)……
贺铸到底不必受这些颠沛困顿,朝为天子臣,夕贬潮州路八千,这种落差也不必承受。所难承受的,生不逢时而已。
结客少年场,游戏河洛,终而无成,既不能征战沙场,又不能立于庙堂,只混成了书斋老闲人,换了谁也难免要郁卒的。
“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清末词学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
“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袂,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这是友人张耒的赞美。
陈廷焯“伤心”二字下得知己。清冯熙《《蒿庵词论》说:“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秦、晏之“伤心”为天生一段风情,胎里带来一股痴意,贺鬼头之“伤心”,并不同于前二者,他是后天的,是: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踏莎行芳心苦》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正是“全得力于楚骚”之典型,文体精艳,气韵天成,用语清婉,心思忠厚悱恻,志向芳菲高洁。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能作等闲艳词、闺怨看。
回塘,别浦,都是偏僻处水面,只有杨柳、鸳鸯在,而无人迹,无蜂逐蝶慕,绿萍涨断,游女莲舟也无路可通,是极言幽居。
杜甫诗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深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战乱中何尝真存在这样佳人幽居之境,不过是为了表达“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意思。也是屈原当年披发漫步于湘沅之滨,心里头的那个意思。
唐人有咏荷诗句:“红衣落尽暗香残”。韩偓《香屑集》咏采莲女,说道:“采莲湖上红更红,莲花不肯嫁春风”,又有“碧池中有新莲子,擘开莲子苦心多。”
“红衣落尽芳心苦”,“当年不肯嫁春风”,从以上诸作中化来,锤炼与意境又胜似原作。叶梦得《贺铸传》曾盛赞其化用古人成句之功力:“抬拾人所遗弃,稍加隐括,皆为新奇。”评语用在这阙《芳心苦》上,倒是不夸张的。
莲花欲语,说的是什么?
说的是:“无端却被秋风误。”夕阳下,烟水里,无人知,红莲亭亭临碧波,喁语惆怅,其景极幽,极艳,极清,也极本色。读者一望而知这只可能是莲花,不可能是梅、菊、桃、杏、牡丹。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矣,苟余情其信芳。”这朵莲花是从《离骚》的波影中幻化出来的,曾覆披于屈子身上的那些花与叶,是它的先祖。
以香草美人比附贤人志士的古典审美传统,自屈宋一路而来,其用于比兴的意象,从来是鲜妍、芳香、极尽自然赋予之妖娆容态,而又守其贞美。
孤竹、劲松、怪石、瘦骨作铜声的老马……意象峭拔,情感激烈,虽动人心魄,到底略失君子之内敛温和。今人往往只能理解这一种的积极崇高,以为涉及风花雪月便是无聊消极,其实是枉怪了古人。
既使纯为风花雪月,也并不低人一等。文艺作品取其美与真,本无须拘泥于一类题材、执著于一种审美风格,终归还是这种风格恰好投缘了本人的个性喜好。属读者的自洽和自恋。
贺铸的这首词哀而不怨,艳而美,美而贤,是濯清涟而不妖,极尽词家骚雅之风。
另一首名作《横塘路青玉案》,依然别有怀抱,但更含蓄。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黄庭坚读到此词后,激赏玩味,并作《寄贺方回》一诗遥赠作者:“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
秦少游也是词中行家,其词丽质天生,风姿楚楚,深情在睫,孤意在眉。然此时已殒于贬所,临终前作《好事近》一曲,其中曰:“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少游已经死了。黄庭坚说:如今能诉说世间万般无可奈何、断肠销魂之事者,可只剩下贺方回一个人啦。
秦少游和贺方回,皆工于写情,情思婉转,境物迷离。只不过方回之情,清刚在骨,不转不移,如佳人有所思,当户理清曲;少游之情,偏多随性与缠绵,是荡子行不归,长亭连短亭。
苏东坡曾问擅长唱歌的人,我的词和柳永相比怎么样?回答道: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外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注17)
以之类推,贺方回词,应有燕赵佳人,著紫罗衫,作柘枝健舞,徊风舞雪。少游词,则当交予吴姬楚娃,持玉笛管,一曲奏罢,梅花落满南山。
少游去世时才五十一岁。贺方回比他年少三岁。考作此词的时间,也是半百之际了,妻子业已过世,正与苏州歌姬谈恋爱的那段日子。
方回是时退居于苏州城西南之横塘(注18)。横塘为水路,故有“凌波不过横塘路”,用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意。言其人冉冉来去,并不曾因我而停留,我只能呆呆地“目送芳尘”一一言芳尘者,以其乘香车也。宋时人挚爱熏香,女子乘车,车中多放置各种香囊、熏香球。陆游巜老学庵笔记》记:京师承平时,宋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毬在旁,二车中又自持两小香毬,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其人登车而去,车幔一放,音容隔绝,而心意系之,而芳尘满路,愈去愈远。
横塘,是一个地名,一个座标,一个原点,香车之轨迹则成一条细线,由点延伸而出,自“我”而向“伊”。
这位令作者引颈伫望的女子,却并非神光乍现的仙子,却是与作者一般的食人间烟火,谙人世孤独的血肉之躯。
故而作者的悬想是落入现实的:“锦瑟华年谁与度?”这悬想如影随形,随对方一步步走入月桥花院,琐窗朱户。线头越甩越细,又骤然化作女子居处的特写。“只有春知处”,五个字写尽她的幽居与孤独,五个字将前面所有遐想一笔收拢,就好像谁往镜头上吹了一口气,关于女子的景象虚化了,画面上叠现出另一个分镜头,是原点这边,这饱受思慕之苦的男子,在俯首吟哦: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双镜并立,爱慕者与被爱慕者,虽路途隔绝,形象却互为映照,以彼之孤独,照我之孤独,层层重重,互映出无数叠像。
佳人是我,我是作者,我也是爱慕着佳人的男子。我之去处,唯春可知,我之断肠,只能托彩笔以题之。这是一个复合的、高度总结性的、幽洁而闭锁的自我形象。由此极致之自闭、自持,浩然生发无限春愁: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最后三句,时人皆以为奇绝,故奉赠作者一外号叫“贺梅子”。三句比中有兴,意象新奇,将人皆有之的一种闲愁,写到迷离恍惚,充塞天地,无边无际,无可排遣……
然则,如果没有前面一层层的铺叙,一层层形象的映照,也徒有新奇而已。断不能使人魂销泪堕,觉得胸中有万种伤心,低徊不已,竟不知其所从来,亦不知其往何处去。
这几句也并非作者独创、首创。如名相寇准有诗:“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贺铸本人亦有《感皇恩》一词:“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烟雨”,然都不能成名句,必须到了《青玉案》这里,才风云际会,一跃而出。
清人词学著作《词洁》中说道:“方回《青玉案》词工妙之至,无迹可寻,语句思路,亦在目前,而千人万人不能凑泊。”实则,《青玉案》全篇之妙在于结构,在于才情,在于锤炼,三者集成,终得一神品。
这样一首词,仅作为言情之作,确实是可疑的。虽然可能确有寄情之人,但爱情的本源是自恋,自恋为一切文艺之根。当文艺生发成型,它所蕴含的,又往往早已超越原型所能负荷。
夏承焘先生就认为:“铁面铜棱古侠俦,肯拈梅子说春愁?”春愁者,此处代指儿女情也。不肯说春愁,并不是因为作者是面如铁色,身有侠骨,不,这些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这首词本身所含蕴表达的,业已超出字面范畴。
这也可说是有心,也可说是无意。
有心者,如清代常州词派开创之张惠言,其《词选序》略云:“词者,盖出於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其缘情造端,兴於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耍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
自张选出而词体遂尊。如此有意识地拔高词在文化与伦理体系上的地位,那么各种牵强附会、解读过度也难免。
年代稍晚一点的词人兼词论家况周颐,态度相对客观。他在《蕙风词话》中说:“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是从心理上的角度来做解释,人的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与压抑,通过文艺而不自觉表现出来,是介于有心和无意之间。
古人多受儒学熏染,有经世致用情结(文而优则仕,达则兼济天下。通俗说就是想做官,做大官,且看我治大国如烹小鲜。)又或生逢乱世变迁,怀家国之悲,惧文祸之网,各种欲说还休……所以古代读者,在诗词里总是容易读出些言外之意。
现代读者读古人诗词,又往往只读出一个“儿女情长”,那是因为现代读者尤其年轻读者心中,本只存纳了一个“儿女情长”。也无妨。
近代词学家夏敬观《手批东山词》中又评价道,贺方回之词:“无假脂粉,自然秾丽。”
《青玉案》首便是这八个字的样板。
自然秾丽,指的是风格与技巧,不是文藻,不是文藻,不是文藻,重要的话说三遍。
晚清词人兼词学家况周颐于《词学讲义》中提到:“自然从追琢中出,所谓得来容易却艰辛也。”
秾丽者,文辞绵密润泽,从容铺陈,造成一种风格上的繁盛丰美。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耆卿镕情入景,故淡远。方回镕景入情,故秾丽。”则秾丽又是一种情景交融,由物我关系上衍生出的意境之美,用司空图巜二十四诗品》中的比方,便是:“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是春日景致,也是心境与情绪的共振和鸣,生成一种滋润愉悦的审美快感。
又或:“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这是鲍照对谢灵运诗歌的评价。明代王世贞为这个意象给出了注脚:“至秾丽之极,而反若平淡;琢磨之极,而更似天然。”(注19)
故知自然秾丽,是从体物至深,加以千锤百炼中来,达成叙事摹物,皆极尽妥当真实,又极优美。读之舒适自然,只知其美,并不疑美从何来。如宅男甚爱之“素颜美人”,只见其纤秾合度,施粉太白,施朱太赤,举止静好,有内涵有教养,决非花瓶俗物,却并不知她背后有多少辛苦。当然也要底子好,于美人是至少五官端正,于词人,是天赋的才情与心性。
譬之如小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就是自然秾丽。巴尔扎克就不是。巴尔扎克纯是才力雄浑。万里风卷潮来,沙石俱下。然而二位也并无高下优劣。
再譬如贺铸作词,其豪放一脉,有苏辛风味,近代词学家俞陛云先生说:“其雄恢才笔,可与放翁、稼轩争驱夺槊矣。”(注20)
细品又与苏、辛皆不同。
贺词以乐府入词,无一处不应声中节,才情、技巧、心思皆精绝,风流悲壮而多沉郁。苏词以诗入词,难称谐婉,然而率真浑厚,如江海之水,才情高,心胸、气象更高。
苏词又极爽朗旷达,多哲思,善识穷通之道。贺词奇崛有英气,又悲郁,深得骚雅之旨。
至于辛稼轩,以文入词,肆意妄为。生来一身枭雄气。创作量大,每首都似漫不经心,率尔而为,偏又都虎势龙形,挥斥如意。
况周颐有一段议论,他说苏、辛之词皆不易学,不小心就画虎不成反类犬,贺方回的词,则不妨学一学。
“按填词以厚为要恉。苏、辛词皆极厚,然不易学,或不能得其万一,而转滋流弊,如粗率、叫嚣、澜浪之类。东山词亦极厚,学之却无流弊。信能得其神似,进而窥苏、辛堂奥,何难矣。厚之一字,关系性情。‘解道江南断肠句’,方回之深于情也。企鸿轩蓄书万馀卷,得力于酝酿者又可知。张叔夏作《词源》,于方回但许其善炼字面,讵深知方回者耶?”(注21)
况周颐论词,有五大关键字,曰:重、大、厚、拙、雅。他说“填词以厚为要恉”,厚者,外沉著而内深厚,表现在创作中,是文体致密、蕴意良多,含而不露。这个“厚”,得之于作者性情。性情是由心性与襟抱,加之以学力学养一一简要言之大约就是德智双修。
贺铸的词为什么也“极厚”呢?首先是“深于情”,既有情、肯用情,又懂得情感的表达。加以藏书万卷,读之校之不倦,学养精深,发之于外,形成于文字,就有各种妥贴自然,意蕴深足。
作词又皆极有章法,精音律,结构谨严。虽文思变幻莫测,创作手法却是极符合传统所认为“词体之标准”。又不像北宋词坛初期,词作者多承接《花间》余韵,他更多是得益于汉、唐乐府,兼以唐人诗意,与词作为文体的发源相去不远。故善学者不难窥见其基本脉络。
一语以蔽之:贺词法度精严,故可学。推而广之世间一切文艺,重法度者皆可学,学之纵不成大器,却也不失大体,至少还有个法度在。轻法度而纯以气象纵横天下者,不可学。
天资极超群者,不在以上规则中。但天资超群者,一个时代最多也就一两个吧,不在讨论范围之内。
如果我们将“作者的品德与个性对作品的气质确有影响”姑且作为前提(否则以下几段都是废话了),我们或还可这样鉴定:贺铸本性上是位刚直而内敛的人,虽纵酒豪饮而不误正事,豪猛敢言,嫉恶如仇,却并不擅交际,应酬功夫略等于无,书斋中静坐终日,仍自得其乐……
以今天时髦讲法,分明是一典型内向型人格。
半生沉沦下潦、杂务缠身,虽心中极不乐意,依然勤勉敬职,实为一守规则识大体之人,并无诗人常有的“文艺病”、“躁狂症”一一
其词作中反射出的人格气质,也实是内敛而自持的。任侠而不任性,激越而不激进,深情而不溺于情,有郁结,也能消化,从不放纵内心小野兽。
于体物写景抒情,他是偏向于内观的。他的诗性自我,由内而外,漫射在一切外物上,为景物所吸收、熔而为一,使读者亦为之情动,感到一种不能确知具体从何处来的悱恻缠绵。
苏、辛二老,则无论创作与个性,都更加放飞自我,更不拘泥章法。比如东坡也是有名的“嘴臭”,但东坡之嘴臭,是本性爱开玩笑近于谑,而非贺方回有的放矢、直言无忌的刚强与认真。在东坡身上,存在一个顽童。他的诗性自我,几可与天地万物追逐嬉戏。
辛稼轩,后人称其为“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注22)真龙难测,本人又是一世雄杰,以一人而承担一整个南宋词坛之气象。他的诗性自我,是一种极强势的率意,有驱使一切外物为我所用的势态。
物我相照、感物移情,普通诗歌创作者多少都能有体悟,虽不能如贺铸那样做到极致,庶几可追摩。苏、辛却是常人没法比一一
你是这样的人,你就是。你不是这样的人,那就不是。天注定,没得争。
也没法学。天性学不来,好比鲁智深打了六十二斤的水磨褝杖,没那倒拔垂杨柳的天生神力,勉强舞将起来一一师傅,端的不好看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针对这个问题,也有过答案:“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又:“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直接粗暴,但让人听了后,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好想点个赞呢。
王国维对贺铸的词评价是比较严厉的:“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
王国维这么说,有他自己的标准。《人间词话》中引尼采名言,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故后主之词,天真之词也;他人,人工之词也。”(注23)
“诗人贵有赤子之心。”(注24)
“文学美术不过成人精神的游戏”(注25)
赤子之心者,以儿童本真之心,自由无垢的意识,游戏的姿态,去观察认识事物,获其本源,得其造物理想之美。
李后主词作光耀千载,其人却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一个倒霉無用的末代皇帝,静安先生认为,正是其不通事务,保留了天性之真,才使其文学天才不受干扰,尽情发挥,创造出纯粹的艺术审美境界。
而一个大文学家,远比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对于人类更有价值啊!(注26)
静安先生推崇的文学之美,是摆脱世俗功利束缚,发自于绝大才情,得益于天赋痛感,能直揭事物本源,直见人之情感,直质生命本质,不仅是真切的一己之情,更与人类之普遍感情共通;其求索的已非一己之答案,更是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
“词须伫兴而就”,若须宿构,就差了那么点儿意思。天生之诗人,是一个超越一切功用束缚的纯审美主体,其观照世界,所见所想,无不成诗。于是一念微动,文与兴会,诗情诗性,自然喷薄而出一一若还要推推敲敲,算甚好汉!
王国维创作《人间词话》时,正当青壮,意揣神飞。采康德、叔本华、尼采等西哲思想,集中国传统文论精髓,笔头锋芒直指词坛数百年之风气。
他驳斥常州、浙西词派,反对专雅、专寄托。上面张惠言的那一套:“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他是极不以为然的。人家屈子是感自己所感,言自己所言,你们专主寄托,不过是感屈子之所感言屈子之所言而已一一
各位,敢说句自己真正内心想说的话不?
浙西词派起于清初,尊崇南宋,以姜白石,张炎为宗,周密、王沂孙、张炎、吴文英、史达祖……等为标本,追求“清空醇雅”,“寄意微隐”。
南宋词人周密编选巜绝妙好词》,选南宋词家132人,词作390首。对有清词坛影响颇深,浙西词派带头人朱彝尊便大力揄扬其书。王国维大嗤:“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唐五代、北宋之词,才是“生香真色”。是犹带朝露的鲜花。言下之意后来的是假花,所谓“相生花儿”,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总之一本《人间词话》诋南宋诸家极深,出语刻薄,几近于打脸。数来数去,只白石一个人尚能入得法眼,还病一“隔”字。
要我说,周密与朱彝尊隔时空惺惺相惜,算是有基础的。都是汉王朝遗民,生逢鼎革,萧条异代不同时,凄凉满腹说不得,不“清空”还能怎地?不“寄意微隐”又待如何?
整个清代,唯纳兰性德词清新自然,其浅语有情致,壮语也是真的雄浑有力,为什么?他是胜利者阵营啊,他没有文化的和心理的负担,他写词,好比婴儿学语,天真未凿便是本钱。
人拗不过时代。
静安先生浑不理会这一套:拉倒吧,一群乡愿。诗词者,当以得天机,生气盈者方为上品。要情动于中,歌之咏之,欢娱愁怨之情,动于心发于囗: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罗。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这样说还不直观,看他举例的到底是哪些文字。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境界全出。”这是真景物。周美成之“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得荷之神理,是真荷花。
“一日看尽洛阳花,始共东风容易别。”“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真感情。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占据要路津。”若以礼教诛心,分明是写一淫妇,写一小人,可谓淫鄙之尤,然不觉其淫其鄙,以其写事理人情得一味“真”字,真得亲切,真得动人。
反面教材是这样的:“‘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注27)
这段话原文出自《论语子罕》。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唐棣树的花儿,摇摇摆摆。我怎么不想念你呢?是你的家住得太远啦!”孔子评论道:“还是不想。真想的话哪里远了?”
原诗是首民间情歌,窥其语境,大抵是尚未入港,风话先抛过去,试探对方怎么接。或者欲擒先纵,谈恋爱矜持点总无错的。又或者心里愿意,却有些说不出的苦衷,要与对方一来一往的慢慢确认。
小儿女心事,本来难猜。然而,我们唱情歌,写情诗的目的是什么?是一击会心,推倒对方,良时难再逢,良人难再有,趁青春,嫁的嫁娶的娶,难嫁难娶那也要干柴烈火,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一一打哑谜,猜心思到底是讨人嫌的。
夫子的吐槽有两种解释:一,再远的路也不算远,因为你就在我心里啊。二,若是真心想,怕什么远呐!
第一种,是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第二种,是直道而行,求仁得仁。都是坦荡诚恳的态度。
钱钟书《管锥篇》中更作如此解释:“盖人有心则事无难,情思深切则视河水清浅;歧以望宋,觉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苇杭。此如《郑风蹇裳》中“子惠思我”,则溱、洧可“蹇裳”而“涉”,西洋诗中情人赴幽期,则海峡可泳而度,不惜躍入层波怒浪。《唐棣》之诗曰:“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论语子罕》记孔子论之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亦如唐太宗《圣教序》所谓“诚重劳轻,求深愿达”而已。”
合格情诗怎么写的:遇河下河,遇海跳海,遇狗翻墙头,远个鸟,怕个啥?原诗为夫子不喜,便是因为态度移游不定,顾左右而言他,也就是所谓“游词”。其讨人嫌程度,大约类似于“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个说自己没问题,只怪路远,一个把问题扣自己脑门上,啊呀都是我不好呗一一都是装模作样。
总结一下贺铸词的特点:“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放在静安光生词论框架里考量,便都不像优点了,于其所诟病一者,倒似一一躺枪。
但贺铸大半词作之魅力,在于一种自觉的矜持、隐忍的克制,与委婉的渲泄,静安先生不喜,不妨碍别人喜欢:文艺之趣,读者之乐,本只在于“我喜欢”三字。评论家的话,听不听,抉择权也在于读者自己。
“历下、新城”者,以籍贯代称,指李攀龙、王士祯。李攀龙,明诗“后七子”领军,倡文学复古,然其诗甚枯槁。王士祯,号渔洋山人,继钱谦益之后主盟清初诗坛,与朱彝尊并称“南朱北王”,诗论开“神韵”说,对后世影响颇深。
王氏论诗,推崇朦胧之美,常言道:作诗当“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际。”(注28)
“释氏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古言云‘羚羊无些子气味,虎豹再寻他不著’,九渊潜龙,千仞翔凤乎?此是前言注脚,不独喻诗,亦可为士君子居身涉世之法。”(注29)
作诗要朦胧,为人处世,亦要以似是而非,无迹可寻为妙。其著名的《秋柳四章》诗,便是典范。王渔洋当二十四岁时,于济南大明湖畔起诗社,指秋柳而赋,篇成而轰动江南江北,一时名士皆纷起唱和。然诗中到底吟咏何事,到今天仍叫人莫衷一是。
有说是吊明亡的,有说影射南明宫闱的,有说是为秦淮名妓郑妥娘而感发的。
名士皆起而唱和,包括誓不事新朝的前明遗民,都对这组秋柳诗青眼有加,除了确实有文学魅力之外,当然更因为其中“可能”暗含的故国之思。然而王渔洋本人坚决否认。
当然不能承认。有清文网密布,王渔洋少年才高,正忙于仕进,岂肯无事生非,自沾晦气。饶是如此,到了乾隆年间,朝廷还是又翻出“秋柳诗”来审察,幸而诗意含混,正应了“羚羊无些子气味,虎豹再寻他不著”,又被他逃过了。(注30)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上面是“秋柳诗”之一。
静安先生说,一切文字,我爱以血书者。这是既求真挚无欺,又趋向悲剧之幻灭美。这种思想只能用于文学理论,然文学理论居然不能与人生态度相洽,不能相辅相承,其“真”其“美”又在何处呢?所以先生死矣。而渔洋山人活。
回来说贺铸。方回词元气充盈,不脱北宋风流,以历下、新城辈的诗来比拟他的词,我以为还是不很恰当的。另外贺方回也写诗,很有成就。
清代纪晓岚等编写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是这样评价的:“其诗亦工致修洁,时有逸气。格虽不高,而无宋人悍犷之习。”
“‘平淡不涉于流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咏不窘于物义,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观其所作,虽不尽如其所论,要亦不甚愧其言也。”
《宋百家诗存》中说:“其诗灏落轩豁,有风度,有气骨,称其为人。”
钱钟书先生则说:“在当时不入‘苏门’,而也不入‘江西派’的诗人里,他跟唐庚算得艺术造诣最高的两位。”“他最好的作品都是开朗干净,没有‘头巾气’,也没有‘脂粉气’的。”(注31)
“青青(麥黃)麦欲抽芒,浩荡东风晚更狂,微迳断桥寻古寺,短篱高树隔横塘。开门未扫杨花雨,待晚先烧柏子香。底许暂忘行役倦,故人题字满长廊。”
《宋诗选注》中,钱先生选的这一首《宿芥塘佛祠》真的好,可以证其诗风的开朗干净。写景历历如在眼前,春日向晚,野旷风急,行旅者的劳顿,那种属于旅人特有的“在路上”的心思茫然,与感官上轻微的欢欣感,都叫人身临其境,弥久不忘。
刚刚安顿下来,可能还未吃晚饭,趁着炊灶将熟时间,在投宿的寺庙里逛逛,却见故人题字满长廊,于是且喜且看且寻,忘了疲倦……
不仅开朗干净,而且心思温润。丑虽丑,信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好人。
注1:参考杨宽《中国历代尺度考》
注2:出《宋会要辑稿》。
注3:参考钟振振《北宋词人贺铸研究》
注4:宋李昭玘《代贺方回上李邦直书》
注5:宋周密《浩然斋雅谈》
注6:清夏敬观《手批东山词》
注7:宋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题贺方回词》:吴女宛转有余韵,方回过而悦之,遂将委质焉。其投怀固在所先也。自方回南北,垢面蓬首,不复与世故接。卒岁注望,虽传记抑扬,一意不迁者,不是过也。方回每为吾语,必怅然,恨不即致之。一日暮夜叩门坠简,始辄异其来非时,果以是见讣。
注8:清沈祥龙《论词随笔》
注9:宋程俱《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
注10:宋叶梦得《贺铸传》
注11:宋程俱《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
注12:宋程俱《鉴湖遗老诗序》
注13:唐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注14: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
注15:唐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
注16:唐虞羽客《结客少年场行》
注17:宋俞文豹《吹剑录》
注18:《太平清话》:“方回居吴下昇平桥及横塘别墅,藏书万余卷。”
注19:明王世贞《书谢灵运集后》
注20: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注21:清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
注22:清陈廷焯《白雨斋词线:《人间词话》手稿本十六章删文。
注24:《人间词线:《王国维遗书人间嗜好之研究》
注26:《王国维遗书教育偶感四则》
注27:以上援例引文见《人间词线:清王士祯《渔洋诗线:清王士祯《香祖笔记》
注30:清梁章钜、朱智《枢垣记略》记管士铭诗:追纪旧事“语关新故禁销宜,平地吹毛赖护持。辨雪仍登天禄阁,三家诗草一家词”(丁未春,大宗伯某掎摭王渔洋、朱竹坨、查他山三家诗及吴园次长短句内语疵,奏请毁禁,事下机庭。时余甫内直,惟请将《曝书亭集寿李清》七言古诗一首,事在禁前,照例抽毁,其渔洋《秋柳》七律及他山《宫中草》绝句、园次词语意均无违碍。当路颇韪其议,奏上,报可)。
注31:钱钟书《宋诗选注》
(全文完)
本文作者“王这么”,现居合肥,目前已发表了88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王这么”关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