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们不谈艺术我们聆听弘一
多年不见,前天我们竟然在观看《聆听弘一》后遇到,寒暄中听到你对该剧的许多批评与对弘一法师的不解。由于讨论对象的特殊与复杂,当时未能详谈,索性写点文字好了。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以我粗浅有限的佛学知识,恐怕张口便错,要被骂的。更何况我们将要议论的是南山律宗高僧、民国著名的文化人物、文艺青年的偶像弘一法师乎?但是要等到开悟了再和你交流,恐怕我早就堕畜生道了罢,所以不如现在厚着脸皮,不揣浅陋一回吧。
你说这出戏“不好看”。的确,和田沁鑫前几部作品比起来,此剧无论戏文还是表演似乎都略欠奉。假托的网络播客“坏蛋调频”略显生硬,好像是为了链接今天的年轻人专设的,然而他们的台词砍掉一半也依然成立;另一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是,旧上海国语并不难学,然而舞台上的上海人,无论男女都是甩着一口京片子,分分钟令人出戏。这方面最近某部电影就用心很多,因为语言不光是语言,它更是一种文化气场,这方面我们有太多的资料可以参考;还有,男主角(王学兵饰演的过气明星)只不过读了弘一法师的几封信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似乎不足够可信……但是,这些完全不重要,我认为这是一部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国产舞台佳作,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它的意义甚至要远远大于前不久口碑甚佳的、同样是田沁鑫导演的那部《北京法源寺》。
我已经听到你的笑声了,“意义?”是的,为什么不能谈谈意义?这难道不正是今天所稀缺的吗?意义并不是一个空洞的能指。它不是中小学生作文中弥漫的假大空,而是我们每个人安身立命之依附。当然每个人安身立命的那个“意义”是不一样的,有的是“岁月静好”,有的是权力的游戏,有的是“有钱”。
很接地气啊,你会说。接地气没问题,但这通常意味着“意义”的单调、千篇一律,而且更为重要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啊,在获得那种所谓的幸福感之后,新的问题会接踵而至。因为这些幸福都有着非常脆弱的根基。比如说,你会发现自己的那个暖男屡屡出轨,因为他自带温暖全天下的体质,或者,你的那个霸道总裁竟然不举了。再比如说,经过多年打拼,你终于挣到了小目标一个亿,却发现自己得了胰腺癌,只剩下不到三个月寿命,这时候有钱即等于幸福的公式轰然坍塌。这也太极端了吧,你说。那就再比如,购物给你带来很大的乐趣,然而你会发现下一次购物需要更大的手笔,才能够抵达上一次的那个快感。所以你总是起劲地买那么多的新衣服,好像真的还能再活五百年似的。很多女孩子认为,拥有LV的包包即等于幸福,不惜拍下裸照靠贷款来获得这些包包,然而很快就会发现“包治百病”是骗人的谎言,马上就有新款刻薄而势利地等着嘲笑你,让你永远不会有幸福感。最为可怕的是,如今资本正在通过各种渠道,为这些毒品一样的观念源源不断输送血液,我们的文艺不但没有抵抗之力,还常常助纣为虐。
而《聆听弘一》的创作者要告诉我们的正是一种更有意义的“意义”:他们毫不羞涩地将“精神生活”提到舞台上来,这在当下几乎是一种逆行。这部由艺术家和僧人共同创作的作品,清晰地传递着一个声音。这声音其实是轻微的,然而却如此清晰,如此有力,一切空洞、苍白、浮华、矫饰、鸡汤都无所遁形。它犹如八万四千法门中的一种方便,如果可能的话,你一定会看到自己内心的,那里,各种狂热的妄念正如扑火的飞蛾一般纷飞着。当然,这正是我自己的亲身体会。
最后,当衣着朴素、神情从容的僧人们集体在舞台上排成几排就座时,虽然你关于“僧”的概念早已被脑满肠肥、双修、坐头等舱、功德箱、鸡汤仁波切这些图像填满,可你不还是眼眶湿润了吗?不对,你分明哭了,却不敢承认,那一刻,你内心的茫然无助、苦苦挣扎、委屈、不服,都被眼前这一幕唤醒,眼泪夺眶而出。你开始想知道为什么,你开始怀疑自己并不很丰富的生活经验,不是吗?
为何是弘一?
我们先不说弘一法师,先来说说他所依止的老师印光法师吧。印光法师常年在江浙沪一带弘法,被奉为净土宗十三世祖,大势至菩萨的化身,素以高洁严厉著称。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这个老和尚却常年保持着与信众通信的习惯,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今日的知名博主根本无法望其项背。来信问题真是五花八门,大事比如死亡,小事比如手淫。虽多涉及佛法,却大多照见人们的种种妄念,以及对佛法的深重曲解。他的回信非常有意思,动辄就破口大骂,例如“汝不堕阿鼻地狱乎”、“狂徒”、“败类”等等。然而这并不是骂人,而是近于棒喝。读老和尚的手信,如何不令我们惭愧,让我们看见自己是如此浅薄轻浮、傲慢骄横、欲焰炙热却又愚钝不堪。我知道你对“民国”总有着一种玫瑰色的想象,仿佛那是一次文艺复兴似的,然而那时又何尝缺少鸡汤仁波切、争着烧头香的蠢货、整天盘佛珠的油腻散人,以及各种明星纳头便拜的“大师”呢?当时的中产阶级,要比今日还成气候呢。我想说的是,要想走近弘一法师,看看他的老师是非常必要的。印光老和尚清贫一生,不收徒弟、不当住持,唯一破例的入室弟子就是弘一法师。是吧,即便是弘一法师,也还是会有他的老师的。“和尚”这个词,在佛家本来就是“老师”的意思,没有正见,哪有资格做老师?如今,堂堂名校教授都可以传授给学生“赚不到四千万别来见我”这样的观念,这就不只是悲哀,简直是悲剧了。还是另外打个比方吧,我们是病人(我知道你不会说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的),正见是药,上师便是我们的医生了。我们或许可以单纯地将弘一法师看作医生,他的僧袍就是那白大褂了(僧被列为三宝之一,更多指的是僧袍的那个符号)。
那么,弘一法师能给我们哪些治疗呢?
有两个弘一:出家之前的李叔同,出家之后的弘一法师。
文艺青年喜欢弘一法师,大抵因为他是李叔同吧。有钱、有才、有颜值,多金、多情、多艺。尤其是他在新文艺领域的开拓工作,然而这一个李叔同却是令后来的弘一法师深感羞愧的。在《聆听弘一》中,有大段弘一法师关于自己过往的忏悔。那不是虚伪或矫情,而是切切实实的忏悔,否则他便不是律宗高僧了。文艺带来的声名,很可能变成喂养自我的肥料,而“自我”是最狡猾、最顽固的,它需要掌声和鲜花。比如你写了一小段自认为得意的美文发在朋友圈,你是如此急切地想看到大家的点赞,不断地刷新。赞美够多的话,你会幸福几个小时,点赞不如上次多,或者竟有人提意见,你便懊恼,滋生种种烦恼情绪了。假如说作品乔张作致,引发人们的妄想邪念,就越发成了罪过了,作家、画家、音乐家、歌手、演员皆如此。在佛家看来,文艺工作者的“习气”尤其深重。弘一法师选择律宗这一严格持戒修行的法门与此不无干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对文艺的否定,而是意味着从事“文艺”首先要有一个正确的见解:这个工作对减少自私自利之心、增加利益他人之心究竟有何助益。正如弘一法师生命中最后一次讲演。这次演讲的核心内容是书法,他告诉我们,如果练字只是为了“美”,为了“人以字传”,这无论出家人还是在家人,都是非常可耻的。但如果是为了帮助别人亲近佛法,换言之,使人们了解自己,了解生活、生命的真谛,那才是有真实意义的。
你说不能接受他出家的无情——前一阵子,弘一法师写给妻子的“分手信”在网络流传了一阵子,竟然打破了很多粉丝对弘一法师的迷恋。然而这只是更加印证了大众对佛学的陌生。穿上居士服,说话佛里佛气,脖子上手上挂满金刚菩提子,用王菲唱的《心经》作为来电铃声,这些行为很可能和“佛”并无关系。无论是什么法门,佛法的核心都应该是“四圣谛”,它最终极的目的就是粉碎那个二元对立的“自我”,领引我们获得真正的生命的自由。当然这谈何容易,所谓悟“空”更不容易。据说文殊师利菩萨讲空性时,有五百阿罗汉当场就被吓得心脏病发作而死。按照我粗浅的理解,那是一种极大自由的开启。弘一的出家是他的生命达到了一种高级阶段使然。关于此,另一个极大的错误认知是,出家是因为逃离现实。实际上刚好相反,真正的出家恰恰是因为认识了现实:认识了那个所谓现实的虚幻性,那只是因为我们一直误认为幻象是现实而已。这种认知是一种极大的喜悦感。那种因为失恋或遭遇变故赌气的出家都是假的,过不了几天就会还俗的。我深深理解人们对他的口诛笔伐,毕竟,我们这一代(无论男女)都是阅读贪嗔痴的极致——言情小说(或看改编的电视剧)长大的,这种文字对我们不是假的有毒,而是真的有毒。这种多情,恰恰是低级的、自私的滥情,弘一法师的出家,看似无情,却是深情。我们的生命原本就可以抵达圆融而饱满的,就像弘一法师那样,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假如有人因为看了这部戏去真正了解弘一法师的见地,去接触人生的智慧,开启自己的见地,我想那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还言不及义,想必是我的习性太重的缘故吧。也罢,不写了,吃茶去!